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十六章(第7/10页)

“‘大工’现在怎么样?”慈安太后问道:“好久没有派人去看了。”

“两位太后请放心,大工由恭亲王、宝鋆敬谨办理,十分用心。目前恭亲王虽然不能再管,宝鋆也在闱中,可是规章制度定得好,工程照常恭办,并无延误。”

“这好!你们多用点儿心,这是大行皇帝最后一件大事。”

提到先帝,三位枢臣,一齐伏地顿首。等退了出来,大家的心情都觉得比前些日子轻松,约好了退值以后一起去看恭王。

恭王的心情已由沉重变为感慨,特别是在这“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天气,留春无计,特有闲愁,正凭栏独坐,望着满园新绿,追想那芳菲满眼的日子,自觉荣枯之间,去来无端,恍如一场春梦。

于是有两句诗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悄然吟道:“手拍阑干思往事,只愁春去不分明。”自己低声吟哦了一番,觉得还有些寄托,便按着“八庚”的韵,继续构思,想把它凑成一首七绝。

等文祥、李棠阶、曹毓瑛一到,诗兴自然被打断了。他们三个人早就商量好了,此来的用意是要劝恭王不必灰心,天意渐回,重起大用的日子不会太远,在韬光养晦以外,应该有所振作。

恭王对李棠阶比较客气,唯唯地敷衍着,及至李棠阶告辞,在文祥和曹毓瑛面前,他说话就无须顾忌了,“你们要我如何振作?”他悻悻地问,“难道要我每天在王公朝房坐着,喝茶聊闲天,等‘里头’随时‘叫’吗?”

“内廷行走”原该如此,有些王公还巴结不到这一步,但对恭王来说,这样子是太屈尊了。文祥知道他是发牢骚,便把他拉到一边。这番密谈连曹毓瑛都避开,自是腑肺之言,恭王听了他的劝,第二天开始,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去办事。关于洋务交涉,或者报闻,或者请旨的奏折,一个接一个递了上来,很快地引起了两宫太后的注意。

“我要说句良心话,”慈安太后对慈禧说:“老六办事是好的。能干,又勤快。”

“谁说不是呢!就怕他太傲。”

“这一回把他折腾得也够受的,我看……。”

“姐姐!”慈禧太后赶紧拦着她说,“你的意思我知道,慢慢儿来。”

“我是不放心大工。我看还是得让老六管着一点儿。”

“我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得要交给宝鋆,等他出了闱再说吧!”

两宫太后谈这些话的时候,已有无数人在琉璃厂看“红录”。闱中已在填榜,聚奎堂上,总裁贾桢、副总裁宝鋆南向正坐,左首是“钤榜大臣”、右首是“知贡举”,十八房官,东西列坐,提调和内外监试,则面对总裁,坐在南面,堂下拆卷,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琉璃厂的书铺笔墨庄,早就跟闱中的杂役接头好的,出一名新贡士便从门缝中塞一张纸条出来,一面报喜讨赏,一面在自己店铺门口贴出红报条,这就是‘红录”。

“红录”所报的新贡士,照例从第六名开始。闱中填榜也是从第六名开头,前五名称为“五魁”,要到最后才揭晓,也是从第五名往上拆。拆到五魁,总在深夜,誊录、书手、刻工、号军、杂役,还有考官带入闱中的听差,总有数百人之多,人手红烛,围着写榜的长桌子,照耀得满堂华辉,喜气洋洋,称为“闹五魁”。然后鸣炮击鼓出榜。

这就该出闱了。天亮开“龙门”,贾桢和宝鋆率领着所有的内帘官,在外帘官迎接慰劳之下,结束了历时一个月的抡才大典。等宝鋆回到私邸,已有许多新贡士来拜“座主”,大礼参拜,奉上“贽敬”,一口一个“老师”,既恭敬,又亲热,就象得了个好儿子一样。这原是当考官最得意,最开心的时候,但宝鋆心不在焉,吩咐门上,凡有门生来拜,贽敬照收,人却不见。自己略问一问家事,随即换了便衣,传轿到恭王府。

恭王是早在盼望这一天了。他与宝鋆的交情,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那或者可以说是缘分,否则就无法解释了。因为他们之间——至少在恭王是如此,不涉丝毫名位之念,或许这正是恭王与宝鋆的交情,所以特殊的原因。在宫廷以外的任何人面前,他都是第一人,举止言语,自然而然地有着拘束或顾忌,那就象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靴子似地不舒服,惟有与宝鋆在一起,他才可以忘却自己的身分,放浪形骸,领略“人贵适意”的真趣。

这也就是知己了!一个急着要来探望,如饥如渴,一个也知道他出闱以后便会来,早就预备着尽一日之欢。宝鋆也可以算作“老饕”,最爱吃鱼翅,恭王府的鱼翅,就是他当浙江学政,道出山东,从穷奢极侈的河工上学来,转授给恭王府的厨子的。那鱼翅的讲究,还不仅在于配料,发鱼翅就匪夷所思,干翅不用水泡,用网油包扎上笼蒸透发开,然后费多少肥鸡,多少“陈腿”,花几天的工夫,煨成一盂。这天恭王就以这味鱼翅迎候宝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