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慈禧前传 第九章(第22/27页)

客人们虽然大都索昧平生,但专程来看肃顺明正典刑而后快,凭这一点上的臭味相投,就很容易谈得投机了。一个个不是大发受肃顺所害的怨言,便是痛骂他跋扈霸道,罪有应得。

愤恨一泄,继以感慨,有个人喟然长叹:“三年前肃顺硬生生送了柏中堂一条老命,那时何曾想到,三年后他也有今日的下场?”

“这就是报应!”另一个人接口说道:“杀柏中堂那天,我也来看了。柏中堂坐了蓝呢后档车,戴着大帽子,红顶子自然摘下来了,先到北半截胡同,官厅下车,好些个尚书、侍郎陪着聊闲天。”

“这就不对了!”有人打断他的问道:“命在顷刻,那还会有这分雅兴聊闲天儿。”“这有个缘故。大家都以为柏中堂职位大了,官声也不错,科场弊案也不过是受了连累,皇上一定会有恩典,刀下留人,饶他一条活命。就是柏中堂自己也这样想,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还叫他大少爷赶快回府里去收拾行李,柏中堂自己估量着是个充军的罪名,一等朱笔批下来,马上就要起解。打算得倒是满好,谁知道事儿坏了!”

“怎么呢?坏在谁手里?”

“自然是肃顺。”那人又说,“当时只见来了两挂挺漂亮的车子,前面一辆下来的是刑部尚书赵大人,一进官厅,就号啕大哭。柏中堂一看,脸色就变了,跳着脚说:‘坏了,坏了,一定是肃六饶不过我。只怕他也总有一天跟我一样。’这话果然说中了。”

“肃顺呢?不是说肃顺监斩吗?他见了柏中堂怎么样?”

“是啊!后面那辆车子,就是肃顺,扬着个大白脸,简直就是个曹操。这小子,真亏他,进了官厅,居然还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阵子。你们各位说,这个人的奸,到了什么地步了?”

“这个人可厉害了。说实在的,也真是个人才!”

此时此地,有人说这句话,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韪了。于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个内阁中书,这时虽是穿着便衣,但西鹤年堂的主人,是认识他的,眼见客人与客人之间,要起冲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来打岔。

“方老爷!”他顾而言他地说,“你请进来,我在琉璃厂,买了一张没有款的画,说是‘扬州八怪’当中,不知那个画的,请你法眼来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爷对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让,朗声吟道:“‘国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知人论世,总不可以成败论英雄。”

“倒要请教!”有人脸红脖子粗地,跟他抬杠了,“肃顺身败名裂,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错,肃顺身败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为他身败名裂,就以为他一无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里?”

“难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为大局着想不可取?”

“何以见得?”

“自然有根有据!喔,对不起,我先得问一声,这里有旗下的朋友没有?”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奇怪地答道:“没有啊!”

“没有我可要说实话了!”方老爷显得有些激动了,“肃顺总说旗人糊涂不通,只会要钱。他们自己人不护自己人的短,这不是大公无私吗?”

这是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反驳,只得保持沉默。

“肃顺要裁减八旗的粮饷,可是前方的支应,户部只要调度得出来,一定给。这难道不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有反应了,“不错!”有人说道,“前方那杆枪没有枪子儿,京城里旗下大爷那杆‘枪’,可以吞云吐雾,这不裁减他们的粮饷,可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就是这话罗。”

一句话未完,只听外面人声骚动,车声辘辘,隐隐听得有“来了,来了”的声音,大家顾不得再听方老爷发议论,一拥而出。西鹤年堂的小学徒,随即搬了许多条凳出来,在门口人潮后面,硬挤下去摆稳,让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观望。

来倒是有车来了,两辆黑布车帷的后档车,由王府护卫开道,自北而南,越过十字路口,驶入北半截胡同。

“这不是囚车,囚车没有顶。大概是监斩官到了。”方老爷说。

他的话不错,正是监斩的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到了。进入北半截胡同,临时所设的官厅,自有刑部的司官上来侍候。载龄皱着眉说:“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回头你们要好好当差,这个差使要出了纰漏,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别的倒不怕,就怕这一层,照例犯人要望北谢恩,看样子肃顺不见得肯跪下,那该怎么办?得请王爷和载大人的示!”

这一问把载龄问住了。此人的才具本来平常,因缘时会,正当恭王在八旗中收揽人心,准备与肃顺对抗的时候,看他既是“黄带子”,又是翰林出身,当差小心殷勤,易于指挥,所以提拔了他一把。把他调补为刑部侍郎,与用肃亲王华丰为右宗正的道理是一样的,都是因事遣人。载龄接事以后,最主要的一件差使,就是来监斩,能把肃顺的脑袋,顺顺利利地拿下来,便是大功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