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天下主义与中国的内外秩序(第7/9页)

东亚的命运共同体,在15—18世纪曾以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的方式出现过,按照贡德·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中的说法,那是欧洲工业革命之前的“亚洲时代”,东亚是全球经济体系的中心。等级性的朝贡体系是传统天下主义的外部秩序,也是中华帝国同心圆秩序的对外延伸;在21世纪这个新天下主义时代,要去中心、去等级化,建立分享的新普遍性,朝贡体系自然不再适合。然而,去中心、去等级化之后,朝贡体系的若干要素可以整合到新天下主义的国家关系框架之中。比如,朝贡体系作为一种复合型的伦理、政治和贸易交往网络,其与欧洲殖民时代的奴役与被奴役、剥削与被剥削、掠夺与被掠夺的单向宰制模式不同,朝贡体系更注重各国之间的互惠与互利,不仅注重商业的“利”,而且贸易的往来也要服从于伦理上的“义”,通过商品、资源和金融的贸易,建立睦邻友好关系,从而形成东亚的命运共同体。

民族国家至上的国际思维最容易制造敌人,甚至没有敌人也会制造出敌人。中国的民族主义因为被掏空了文明的内涵,只剩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符号,为了填补这个内在的空白,就需要制造外部的敌人,通过对抗性的“他者”维护脆弱的“我们”,以建立民族国家认同。今日的中国,应该借鉴中华帝国在历史上通过朝贡体系中的互惠共享到处结交盟友,甚至化敌为友的天下主义智慧,维护与周边国家的长期安定。天下主义有自己的文明,有对普世伦理秩序的理解和追求,它不需要敌人,其现实目标是化敌为友,将对抗性的敌我关系转变为平等对待、互通有无的互市关系,而最高理想是怀柔天下,建立普世性的世界伦理共同体。

五、东亚命运共同体如何可能

中国的文明国家建设与东亚的秩序密切相关。白永瑞教授指出:“若中国不是立足于民主主义,而是借由复兴大一统的历史记忆来追求权力的正当性,走的是以民族主义为动力的近代化模式,并未能新创出克服其弊端的独特发展模式,即使中国有意要主导东亚秩序,也不容易让周边国家自发地参与其中。”[9]不过,假如中国成功地实现了民主与法治,成为像英美那样的文明国家,是否周边国家就此可以放心了呢?中国按照其国力、规模和人口来说,一旦崛起,就是一个具有支配力的大国,会令周边国家,特别是周边小国产生恐惧,尤其对于韩国、越南来说,它们都是从历史上的中华帝国朝贡体系中分离出来的独立国家,因此对历史上的宗主国有非常高的警惕,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也不愿再次成为中国的藩属国,哪怕中国已经变成一个文明国家。

这意味着,东亚和平秩序的重建,不能简单地化约为中国内政的改革问题。东亚和平秩序的重建,有其独立的问题价值。其前提并非为中国非成为西方式的民主国家而不可,即使中国是一个非民主的国家,但只要良序,能够内部有法治秩序、外部遵守一般的国际法则,也有可能介入到东亚秩序的重建中来。

白永瑞教授在《东亚地域秩序:超越帝国,走向东亚共同体》一文中指出,从历史到今天,东亚有过三个帝国的秩序:第一个是古代以朝贡体系为核心的中华帝国秩序,第二个是20世纪上半叶取代中国成为东亚霸主的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秩序,第三个是“二战”之后以美国和苏联对抗为主导的东亚“冷战”秩序。[10]近年来,随着中国的崛起、美国重返亚洲和日本试图重新成为正常国家,一场帝国的争霸战重新出现在东亚,这是东亚处于战争边缘、随时可能擦枪走火的渊源所在。因此,正如白永瑞教授所思考的那样,如何去帝国的中心化,建立一个平等的东亚命运共同体,成为东亚各国共同面临的使命。民族国家利益至上、主权压倒一切的现代帝国,是将自身视为唯一的主体,而将对方和周边国家都视为客体的霸道逻辑,而如何学会和平相处、承认互为主体,是新天下主义的目标所在。这个目标,也是东亚命运共同体所赖以建构的新世界主义。

一种新的东亚和平秩序,需要一种东亚普遍性价值。从历史上来看,东亚曾经出现过三种不同的普遍性形态:一种是古代世界以中华帝国为中心的天下普遍性;第二种是近代之后以日本为中心的“大东亚共荣”的普遍性;第三种是“二战”之后西方自由世界与社会主义阵营分断体制下所产生的对抗性二元普遍性。“冷战”结束之后,东亚失去了普遍性价值,哪怕是对抗的普遍性。东亚各国之间只剩下利益的结合或对抗,结合只是短暂的权宜之计,其背后缺乏更深厚的价值共识;对抗也是利益的冲突,为了争夺资源、海岛和贸易主导权。因为东亚世界不再有价值的普遍性,因而无论是结盟还是对抗,皆呈现出某种无序、多变和不稳定状态,今天的敌人就是昨天的盟友,而今天的盟友很有可能就是明天的敌人。从利益而言,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这种瞬息万变的“三国演义”、多边博弈,加剧了战争的危险性,使得东亚成为当今世界最不稳定的地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