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佛陀世容(第5/7页)

如果用故事来比故事就更明显。围绕着唐代的“经变”,也有各种“未生怨”“十六观”之类的佛经故事。其中,“恶友品”是最常见的一种。故事是说,善友与恶友两太子率同行五百人出外求宝珠。路途艰苦,恶友折回。太子善友历尽艰险求得宝珠,归途中为恶友抢去,并被恶友刺盲双目。善友盲后作弹筝手,流落异国作看园人,国王公主闻他弹筝[图版33]而相慕恋,不顾国王反对,终于许身给他。婚后善友双目复明,回到祖国,使思念他的父母双目盲而复明,且宽赦恶友,一家团聚,举国欢腾。

这个故事与北魏那些悲惨故事相比,趣味和理想相距何等惊人。正是这种中国味的人情世态大团圆,在雕塑、壁画中共同体现了新时期的精神。

艺术趣味和审美理想的转变并非艺术本身所能决定;决定它们的归根到底仍然是现实生活。朝不保夕、人命如草的历史时期终成过去,相对稳定的和平年代、繁荣昌盛的统一王朝,曾使边疆各地在向佛菩萨祈求的发愿文中,也向往来生“转生中国”。社会向前发展,门阀士族已走向下坡,非身份性的世俗官僚地主日益得势,在经济、政治、军事和社会氛围、心理情绪方面都出现了新的因素和景象。这也渗入了佛教及其艺术之中。

由于下层不像南北朝那样悲惨,上层也能比较安心地沉浸在歌舞升平的世间享受中。阶级斗争的具体形势有变化,于是对佛国的想望和宗教的要求便有变化。精神统治不再需要用吓人的残酷苦难,而以表面诱人的天堂幸福生活更为适宜于进行麻痹。于是,在石窟中,雕塑与壁画不是以强烈对比的矛盾(崇髙)而是以相互补充的和谐(优美)为特征了。唐代壁画“经变”描绘的并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以皇室宫廷和上层贵族为蓝本的理想画图[图版34];雕塑的佛相也不是现实的普通的人为模特儿,而是以生活得很好、体态丰满的上层贵族为标本。跪倒在经变和佛相面前,是钦羡、追求,与北魏本生故事和佛像叫人畏惧而自我舍弃,其心理状态和审美感受是大不一样了。天上与人间不是以彼此对立而是以相互接近为特征。这里奏出的,是一曲幸福存梦想、企图引人入胜的虚幻的颂歌。

(三)走向世俗

除却先秦不论,中国古代社会有三大转折。这转折的起点分别为魏晋、中唐、明中叶。社会转折的变化,也鲜明地表现在整个意识形态上,包括文艺领域和美的理想。开始于中唐社会的主要变化是均田制不再实行,租庸调废止,代之缴纳货币;南北经济交流、贸易发达;科举制度确立;非身份性的世俗地主势力大增并逐步掌握或参预各级政权。在社会上,中上层广泛追求豪华、欢乐、奢侈、享受。中国封建社会开始走向它的后期。到北宋,这一历史变化完成了。就敦煌壁画说,由中唐开始的这一转折也是很明白的。

盛唐壁画中那些身躯高大的菩萨行列在中唐消失,更多是渲染“经变”:人物成为次要,着意描绘的是热闹繁复的场景,它们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到晚唐五代,这一点更为突出:“经变”种类增多,而神像(人物)却愈发变小。色彩俗艳,由华贵而趋富丽,装饰风味日益浓厚。初盛唐圆润中带遒劲的线条、旋律,到这时变得纤纤秀柔,有时甚至有点草率了。

菩萨(神)小了,供养人(人)的形象却愈来愈大,有的身材和盛唐的菩萨差不多,个别的甚至超过。他们一如当时的上层贵族,盛装华服,并各按现实的尊卑长幼顺序排列。如果说,以前还是人间的神化,那么现在凸出来的已是现实的人间——不过只是人间的上层罢了。很明白,人的现实生活这时显然比那些千篇一律、尽管华贵毕竟单调的“净土变”、“说法图”和幻想的西方极乐世界,对人们更富有吸引力,更感到有兴味。壁画开始真正走向现实,欢歌在今日,人世即天堂。

试看晚唐五代敦煌壁画中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图版35]、《宋国夫人出行图》,它们本是现实生活的写真,却涂绘在供养佛的庙堂石窟里,并且占有那么显赫的位置和面积。

张议潮是晚唐收复河西的民族英雄,画面上战马成行,旌旗飘扬,号角与鼓乐齐鸣,武士和文官并列,雄壮威武,完全是对当时史实的形象歌颂。《宋国夫人出行图》中的马车、杂技、舞乐9也完全是世间生活的描写。在中原,吴道子让位于周昉、张萱,专门的人物画家、山水花鸟画家在陆续出现。在敦煌,世俗场景大规模地侵入了佛国圣地,它实际标志着宗教艺术将彻底让位于世俗的现实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