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14页)

十九年过去了,沃尔登与她同床共枕时仍在思虑:时至今日她仍然让我感到隐隐的好奇。他在黑暗中无奈地笑了。

圣彼得堡的那个晚上,他曾再次见过她的身影。晚宴过后,他在迷宫似的使馆大楼里迷了路,不知怎么来到了音乐室。她孑然一身坐在钢琴前,狂野而激情的乐曲声响彻琴房。那曲调他并不熟悉,乐声也不甚和谐,但是令斯蒂芬心醉神迷的是莉迪娅。此时,她那难以触及的苍白美感消失一空:她目光灼灼,伴着音乐摆头,身体因澎湃的感情而颤抖,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那乐声让他毕生难忘。后来他得知,那支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自那以后,只要有机会听人演奏这支曲子,他必会到场,只是他从未将其中的缘由告诉过莉迪娅。

离开大使馆后他回到宾馆换装,因为他已经与人约好午夜时打牌。他热衷于赌博,但算不上是那种自毁前程的赌徒:他知道自己输得起多少钱,一旦把这个数目输光他便会收手;倘若他欠下巨额赌债,就不得不请求父亲为他还债,他可没脸面做这样的事。有时他会赢来大笔的钱,然而对他来说那并不是赌博的吸引力所在,他喜欢的是与豪爽男儿为伍、是深夜饮酒。

那天午夜他没有赴约。贴身男仆普理查德正在给他打领带,英国大使突然敲响了宾馆套间的房门。看大使阁下的装扮,似乎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衣服也穿得十分匆忙。斯蒂芬的第一反应是爆发了什么革命,所有英国人都要到大使馆避难。

“恐怕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您,”大使说,“您最好先坐下。国内发来了电报,是您父亲的事。”

这位专横的老人于六十五岁时死于突发心脏病。

“唉,我真倒霉,”斯蒂芬说,“事情发生得这么快。”

“请接受我最深切的慰问。”大使说。

“您亲自赶来报信,真是太感谢了。”

“不必客气。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我都愿意做。”

“多谢您的好意。”

大使与他握了手便离开了。

斯蒂芬目光呆滞地出神,头脑中想着老人:他个子极高,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刻薄的性格;他挖苦起人来,能尖酸得让人掉眼泪。若要对付他只有三种办法:要么变成和他一样的人,要么对他俯首帖耳,要么躲得远远的。斯蒂芬的母亲——一位善良而懦弱的典型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对他父亲俯首帖耳,结果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斯蒂芬则选择躲得远远的。

他想象着父亲躺在棺木中的情景,心想:终于轮到你无能为力了。如今你再也没法吓得女佣哭哭啼啼,男仆瑟瑟发抖,孩子们四散逃窜、东躲西藏;你没有权力再包办婚姻,或是驱逐佃户以抵抗议会的提案;你无法再判窃贼入狱,将煽动分子流放澳大利亚。尘归尘,土归土。

多年以后,他对父亲的看法有了改变。如今,1914年,年届五十的沃尔登承认,他某种程度上继承了父亲的某些观念,比如热爱知识、崇尚理性、坚信生而为人便理应勤恳劳作。然而1895年时,他与父亲之间有的只是愤怨。

普理查德用托盘端来一瓶威士忌,说:“今天是个悲哀的日子,老爷。”

那句“老爷”让斯蒂芬心中一惊。他和弟弟各有自己的尊称与头衔——斯蒂芬的尊称是海可姆大人,但佣人们总是称他们为“先生”;“老爷”这一称呼为他们的父亲专用。眼下斯蒂芬自然成了沃尔登伯爵。除了头衔以外,英格兰南部的几千英亩土地、苏格兰的一大片地皮、六匹赛马、沃尔登庄园、一幢位于蒙特卡洛[7]的别墅,苏格兰的一间狩猎小屋以及上议院的一个议席如今都归他所有。

他将要在沃尔登庄园居住。那是他们家族的祖宅,世代伯爵都在那里居住。他决定给老宅安装电灯。他将卖掉一部分农场,用来投资伦敦房产和北美铁路。他将作为新议员在上议院做初次演说,他该说些什么呢?也许是外交政策吧。他要照管佃户,还要掌管多处宅邸;他得在社交季到王宫出席活动,并举办狩猎会和猎狐结束后的舞会。

他需要一位妻子。

一位单身汉是无法胜任沃尔登伯爵这一角色的。这些宴会上必须有一位女主人,必须有人答复各种邀请、与厨师探讨菜单、为客人分配卧房,并且占据沃尔登庄园餐厅长桌另一头的位置。沃尔登庄园必须有一位伯爵夫人。

还得有人继承爵位。

“我需要一个妻子,普理查德。”

“是啊,老爷。我们单身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第二天,沃尔登前去拜见莉迪娅的父亲,并正式请求他准许自己拜访她。

将近二十年之后的今天,沃尔登感到难以想象,当时的自己行事竟然那般草率——即便那时他尚且年轻。他从未问过自己,她究竟适不适合做自己的妻子,他的考量只有她是不是做伯爵夫人的那块料;他从未考虑过自己能否让她幸福,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她那深藏不露的激情定会为他迸发,就像她奏响钢琴曲时那样。然而,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