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后(第17/17页)

我把它放回口袋,走出小屋,沿沙嘴朝橡皮划艇走去。要不要去找那个跟当地博物馆有联系的帕皮托斯,问那家伙这个陶瓶价值几何?如果这东西值个成百上千,他能帮我脱手,或者告诉我他在伦敦都认识哪些熟人呢?斯托尔肯定一直就是这么做的,每次都能得手。酒吧招待也有过这种暗示……我爬上橡皮划艇,开始划离岸边,脑子里想着斯托尔这种人家财万贯,跟我简直天差地别。他这种人天生厚颜无耻,在美国老家那边的架子上装满了掠夺品。可我……教着一帮小孩子,薪水微不足道,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呢?道德家总是说,金钱跟幸福无关,但他们错了。如果我拥有斯托尔财富的一小半,我就可以辞职不干,到国外生活,也许去希腊的某个岛上,冬天待在雅典或者罗马的画室里。全新的生活就此开始,趁着我还未届中年,时机也恰到好处。

我驶离海岸,划向我认定的昨天小船停泊的地方。然后我让划艇停下,收回船桨。凝视水下。海水是半透明的淡绿色,的确有好几米深,我俯视下方金黄色的沙底,那带有另一世界安宁静谧的海床,与我熟知的世界相距遥远。一群银光闪烁的鱼摇摆着游向一缕珊瑚的须发,那须发或许会把阿佛洛狄忒装点得更加优雅漂亮,却原来是冲向海岸的海流轻轻摇动的一丛海藻。一块块鹅卵石若是在陆地上,不过是不起眼的圆石头,到了这里却像宝石一样光彩夺目。微风在泊船处以外的海湾掀起细浪,但永远惊扰不到此处的海底,只能稍稍触及海水的表层,划艇浮在水面,慢慢原地转圈,无风也无潮。我寻思,是不是水中的运动本身吸引了毫无听觉的斯托尔夫人潜游海底。宝藏只是一种借口,来满足她丈夫的贪婪,但一俟下到海底,下潜到深不可测之处,她便可以逃脱那或许难以承受的现实生活。

接着我抬头望向渐渐退去的沙嘴上耸立的山丘,见到那儿有什么东西一闪。那是太阳在玻璃镜片上折射的反光,且那镜片还在移动。有人在用望远镜看着我。我倚着船桨向上张望。两个人影偷偷越过峭壁的边沿向后移去,但我马上就认出了他们。其中一个是斯托尔太太,另一个是给他们当过船工的那个希腊人。他扭头看了看泊在那里的小船。我的船夫仍然在那儿望着外海,他什么也没看见。

牧羊人小屋外面的足迹现在有了解释。斯托尔太太带着船工最后一次光临那里,清理掉了那些瓦砾。现在,他们完成了使命,即将驾车前往机场,搭乘下午去雅典的航班,整个旅途因为一路绕过海岸而多走了几英里。那么斯托尔呢?必定是躺在盐滩上停着的汽车后座睡大觉,等着他们回去。

再次看见这个女人,让我对自己这次出行顿生嫌恶。真后悔到这儿来。我的船夫说得不假,划艇现在漂浮在一片礁石之上。想必有一条礁脉从岸边一直延伸过来。沙底的颜色变深,纹理也变了,成了灰色的。我定睛看那水面,把手拢在眼睛上,突然间我看见了那包在铁壳中的铁锚,它的铁钉上附着了千百年的贝壳和藤壶,在划艇漂浮之际,那久已沉没的大船骨架本身显露了出来,船身断裂,船柱和桅杆没了踪影,原有的甲板也早已解体或被毁掉了。

斯托尔说得不错:它的骨头早被剔干净了。这副骨架上不可能剩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会有水罐、陶瓶,也不会有光闪闪的钱币。一阵清风掠过水面,海水再度清澈之后,我看见了船头附近的另一个铁锚,还有一具尸体,伸着两只胳膊,两腿卡在铁锚的狭口里。流动的水让尸体活了起来,似乎还在拼命挣扎,只是禁锢得太牢,绝无逃脱可能。白日与黑夜接踵而至,一月又复一年,肉身慢慢销蚀,空留一副穿入锚尖的枯骨。

我再次抬头望向山顶,但那两个身影早已消失,直觉中闪过一幅可怕的画面,让发生的一切变得清晰生动:斯托尔在沙嘴上高视阔步,喝了一半的瓶子举在唇边,接着他们将他打倒在地,把他拖到水边,而正是他的妻子拖着他溺水而亡,把他送到水下的安眠之地,也就是我的下方,钉在裹着铁皮的锚钩上。我是他劫数的唯一证人,而不管她扯出什么谎言来解释他的失踪,我都会保持沉默;这不是我的责任;内疚或许越发令我困扰,但我绝不能让自己卷入其中。

我听到身边有种近乎哽咽的声响——现在我发现那正是我自己陷入恐惧时发出的声音——我双桨击水,离开沉没的残骸朝小船划去。划桨时胳膊碰到口袋里的陶瓶,一阵突然的惊惶让我掏出它来,扬手抛到船外。我刚一这么做,就立刻明白这一举动实属徒劳。它没有马上沉下去,而是浮在水面上下跳动,然后慢慢灌满了半透明的绿色海水,色泽与那掺了云杉常春藤酒的大麦水一样寡淡。那酒并非无害,甚至充满邪恶。笑容可掬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地狱之酒,窒息良知,磨灭心智,将他的弟子一个个变成酒徒,很快就会索要另一个牺牲品。臃肿的脸孔上的那双眼睛向上盯着我,那不仅是森林之神、教师塞利诺斯的眼睛,是沉溺的斯托尔的眼睛,同时也是我自己的眼睛,就如同我在一面镜子中照见的一样。它们似乎深深握持着全部的知识,深藏着全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