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记忆人(第6/10页)

特纳端详梅多斯那张慈父般的灰脸和那双满怀忧虑的灰眼睛,也感受得到梅多斯语气中慢慢浮现的兴奋。

“你以为是你在运作一个档案库?”梅多斯说,“错了,是它在运作你。档案库的一个特征是它有办法控制你,让你身不由己。以钱宁当例子好了。就是你进来时坐左手边那个穿夹克的老头。他是个知识分子,读过大学和其他学位。他从行政组调来档案库工作才一年,却迷上了994号档案,内容是联邦德国与第三议会的关系。他可以坐在你面前,把与‘霍尔斯坦原则’有关的每一个谈判的日期地点背给你听。或者以我为例好了,我是学机械的。我喜欢汽车和各种发明。我猜我对德国人侵犯了多少专利权,要比任何一个商业科的人员都清楚。”

“利奥沉迷于什么?”

“等一等,我正在说的事很重要。过去二十四小时我花了很多时间思索这个,而不管你喜不喜欢,现在都得从头听起。档案是可以控制人的:你就是不由自主会被它控制。如果你放任它们,生活就会为其所制。对某些人来说,档案形同妻儿子女,我见过这样的例子。有时它们会攫住你,那你就会在一条道上一直走一直走,下不来。利奥就遇到这样的事。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打个比方,你偶然读到一份旧文件,内容涉及印度尼西亚泗水蔗糖工人的罢工。‘咦?’你问自己,‘为什么上面没有某某先生的批阅呢?’你往回查,发现某某先生从没有读过这份电报。但他没有理由没读过的,因为事情才过去三年,而某某先生当时是驻巴黎的大使。于是你开始研究伦敦方面针对罢工采取了什么对策,他们咨询过谁,以及他们为什么没有知会华盛顿。你查了查互见条目,找出源文件。也许这时你有了抽身的念头,但已经迟了,你已经忘乎所以,其他正事都不管,单是往最初那份文件所引发的问题钻;你被它卷着走,而等你回过神,把咒抖掉的时候,十天已经过去。你没有变得更聪明,但也许发作过这一次,同样的病就两年内都不会再发作。情形就像是中了邪。你可以称之为一趟私人追寻之旅。档案库所有人都有过这种经验。”

“利奥也是这样吗?”

“对,对,利奥也是这样。从他来这里第一天我就有一种感觉:他在……唔……他在等待什么。从他的眼神、拿文件的手势你就可以感受出来。他总是偷偷摸摸东瞄西瞄,一双小小的褐色眼睛总是转不停。我知道你会说我是疑神疑鬼,我不在乎。我后来没有多想这事。为什么我有必要多想呢?我们每个人都有烦恼,而且当时这里又忙得像工厂。但他在等待什么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我没有理由要注意他,但我就是注意到了。然后他就逐渐沉迷上了。”

突然一阵铃声响彻整条走廊。他们听见了开门关门的砰砰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一个女孩在喊:“瓦莱丽在哪里?瓦莱丽在哪里?”

“只是火灾演习,”梅多斯说,“目前我们一星期要演习两三次。别在意。档案库不用参加。”

特纳坐下,脸色看起来比原来还要苍白。他用一只大手拢过头上成簇状的金发。

“我在听。”他说。

“从三月起,他就开始处理一个大案子。是所有的707号档案。有两百个卷宗或以上,内容主要和占领结束时的交接事宜有关。涉及撤退的条款、居住权、案卷移送和自治阶段性的问题,还有天知道什么鬼东西。都是1949到1955年间的事,跟现在全不相干。如果说是为了‘档案销毁计划’,那还有六七个档案是他可以挑来下手的,但当他看到了707号档案后,就完全被迷住了。‘看看这个,’他说,‘阿瑟,它们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呢。我从前学到的东西都用得着了。我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是我熟悉的领域。’我不认为过去十五年来有其他人打开过这些卷宗。里面全都是专门术语,有德文的有英文的,都是法律条文。”梅多斯佩服地摇摇头。“我看过其中一个卷宗。我肯定自己驾驭不来,也怀疑参赞处里面有谁有这个能耐。全都是关于普鲁士刑法和地方司法权的。而且有一半是德文写的。”

“你是说这批东西让他接触到超过他预期的东西?”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多斯说,“别把不是我说的话放到我嘴巴里。我是说他派上用场了。他脑袋里有一大堆已经很长时间用不着的知识。然后,因为707号档案的出现,他突然间可以把那些知识派上用场了。”

梅多斯继续说:“其实707号档案与‘档案销毁计划’无关:它预定是要送回伦敦收藏起来的。但在送走以前,我们还是得先把它读过一遍,让它接受如同销毁文件必须经历的程序。过去几星期,他一头栽在这里面,栽得非常深。我告诉过你,他来了这里之后就变得安静,而投入707号档案以后,他更是一天比一天安静。他浸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