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兰亭(第9/30页)

中年文士也笑了,反问:“你觉得我情志不遂?”语气自嘲中饱含伤郁,听得裴玄静心头一酸。

“哪里,是我瞎说的。”崔淼在此人面前简直谦卑到了极点,又从旁边取过一个大包袱来,“正好,宋掌柜把您的药都备好了,今天您就顺便带回去。一共二十天的份量,吃完了您再过来,我重新给您把脉调方子。”

又是“正好”。裴玄静心想,今天崔淼一个人就把全长安的“正好”用光了。

“二十天的量?”那文士局促起来,“我的钱大概不够买这么多药……”

“掌柜说了多少遍不收您的钱,您怎么还这样?”

文士苦笑道:“是,宋掌柜好意,允我打欠条,只是这么一味地打下去,却不知何时能够了账……”

崔淼把包袱往文士怀里塞去,“宋清药铺从开张之日起收下的欠条,何止成千上万。每年年终必将未兑现的欠条付之一炬。尽管如此,掌柜的不仅没有破产,药铺还越开越兴旺,先生您就不必为他操心啦!”

中年文士慨然道:“宋清掌柜身为商贾,却能够做到不唯利是图。与他相比,那些在朝廷、官府中以士大夫自居的人,反倒显得浑身的市侩味道。”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纸,“烦请崔郎中交给宋掌柜吧,他太忙我就不去打搅了。”

崔淼说:“先生真的不用再打欠条了。”

“不是欠条,是在下给宋掌柜作的一篇小文,麻烦崔郎中转交,替我谢谢他。”说话间,中年文士的眉宇中展露出骄傲的神采,顿时让裴玄静发现,他原来是个多么潇洒的男子啊。

崔淼一直将中年文士搀扶到门外,文士道了谢,才沿着小巷踟蹰而去了。

裴玄静方上前问:“他似乎行走不便,你怎么不多送一程?”

“先生不愿意让人看见。”

懂了。裴玄静想,刚才崔淼说了那么一大堆的“正好”,也无非为了让中年文士不要感到困窘。

“这人到底是谁呀?”

“你猜猜。娘子不是神探吗?”

裴玄静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崔淼笑道:“我可以提示娘子。不过要念首诗,还望娘子许可。”

“你想念就念,怎要我的许可?”

“娘子不是说过,在下不配念某人的诗嘛。”

从崔淼的脸上也看不出究竟是真是假,裴玄静恨恨地道:“恕你无罪,念吧!”

“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

竟是李长吉的《还自会稽歌》!

该诗写梁代庾肩吾的前事,描述他在侯景之乱后逃往会稽的途中,思念太子萧纲,哀叹自己作为曾经的东宫官员,而今却流离失所的悲苦命运。然而诗人借古寓今,真正想唏嘘感叹的,是那些在永贞革新失败后遭到贬斥、壮志未酬的人们。因为革新的中坚人物王叔文恰好也是会稽人。

“难道这位先生是……”裴玄静还在迟疑。

崔淼却道:“南方有柳星注。”

“真的是柳子厚!”

“别叫得那么大声啊,金吾卫都让你给召来了。”崔淼直摇头。

裴玄静激动难抑,“天哪,我今天见到了河东先生!”

她完全忘记了,这些天她见过的大人物中有宰相、权宦,甚至包括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令她像现在这样既雀跃又遗憾。她埋怨崔淼:“你不早说。”

崔淼忍俊不禁,“我早说了你想怎样?不是要吃了河东先生吧?”

“才不是呢!”裴玄静说,“我想当面告诉他,他的每一篇文字,只要能找到的我都读过好多遍了。他的思想每次都能给我惊喜,他的风骨令我钦佩,他的遭遇更令我……哎呀,就算什么都不说,能近一些看他也是好的。”

崔淼说:“裴大娘子,你没事吧。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崔淼之所以没有替她介绍柳宗元,应当是考虑到先生自己的意愿,他肯定不希望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