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兰亭(第10/30页)

她喃喃地说:“崔郎中,先生怎么看起来这么苍老憔悴,我记得他应该刚过不惑之年。他的身体怎么了,他的病要紧吗?”

“唉,心病是最难治的。柳子厚远不如他的老朋友刘梦得想得开。”

“可是河东先生怎么会在长安呢?”

“梦得先生也在。他们是被皇帝召回来的,正在等待朝廷重新任命。”

裴玄静又惊又喜,从永贞之后被贬谪了整整十年的柳宗元和刘禹锡,真的要迎来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了吗?

“太好了,但愿皇帝把他们留在京中,河东先生能把身体养好。不过别让他们再当官了,永远别再当了才好。”

崔淼叹道:“多亏我没早告诉你,要不你对柳子厚当面说出这番话来,能把他气得吐血。”

裴玄静不想反驳他。这些天她从武元衡、裴度、吐突承璀乃至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压力和无奈,她是真心觉得当官不是件好差事。嗯,还有她时刻惦记魂牵梦萦的长吉,不是也退出官场了吗?

崔淼说:“皇帝怎么打算,咱们也管不着。但是至少,咱们可以先行欣赏一下柳先生的笔墨。”说着,在桌上把柳宗元方才交给他的纸摊开。

“这样好吗?先生可是让你转交宋掌柜的。”

“柳郎的笔墨当为天下人所共有,”崔淼振振有辞地道,“亦将为当世与后代所共有。你我在此先睹为快,有何不妥?”

裴玄静认为,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于是,她怀着虔诚的心情开始阅读,见文章开头便写着:“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结尾处则写:“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好家伙。”崔淼说,“宋清掌柜这回要流芳百世了。”

“流芳百世?”

“是啊,柳先生之文墨定将世代流传的,那宋清掌柜被他记入文中,当然也会跟着一代一代传诵下去。掌柜的这笔买卖赚大了。”

裴玄静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对柳郎那么好,就是巴望着他哪天写上一篇《崔郎中传》,便也能流芳百世了。”

崔淼捶胸顿足,“娘子把崔某看成什么人了!”

话虽如此说,当崔淼看着裴玄静的甜美笑容,看着她那难得的如同孩子般兴奋的表情——仅仅为了读到一篇好文章,为了看见一个仕途沦落的大才子,她就抛开了所有防范和审慎的成熟模样,展露出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他也禁不住目眩神迷了。

天晓得他是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没有冲动地去握她的柔荑。

为了掩饰窘态,崔淼扯开话题:“对了,娘子方才要跟我说什么?你看见了谁?”

裴玄静一下子清醒过来。那张下巴上有疤痕的脸又无比狰狞地出现在眼前。

她缓缓地说:“是的,我刚才在酒楼里看见了一个人。”

“谁?”

“一个死人。”

“死人?”

“就是那个雨夜在贾昌的院子中,有一位留宿者染上瘟疫死了。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今天我在酒楼里又见到了他。”

“怎么可能?”崔淼的惊讶正如她所预料。裴玄静没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反常。他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不可能啊,当时那人确实死了,我不会判断错的。你肯定是同一个人?”

裴玄静迟疑着回答:“其实他的相貌我记得并不清楚,不过那道疤痕非常像。”

“疤痕么?你记得那道疤有多长有多深?是向左还是向右歪?上面是不是挨着嘴唇?下面有没有延伸到脖子?”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能得出结论,这就是同一道疤痕、同一个人呢?”

裴玄静注视着崔淼的眼睛,她从里面看到的全都是坦诚。

为什么还要怀疑呢?她想,这个人蔑视权威,却对可怜的苦命人充满同情。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他是一个郎中,他的使命就是济世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