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珠泪(第8/11页)

阿禾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曹丞相哈哈大笑三声:“也怪不得夫子,此乃小时得遇高人所教的健身戏法。”

元化惊魂未定,努力控制着自己止不住颤抖的双掌,用力握着朝面前的曹操施礼,阿禾也随着夫子的动作施礼。对方的目光在阿禾的身上扫视了几眼,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是何人呐?”

“我是阿禾呀!”阿禾鼓着硕大的腮帮子,笑嘻嘻地说。

元化大气不敢出,只盼着阿禾别说出什么错话来。

“那你认识他吗?”随着沙哑的声音,从大殿内徐徐步出一个披散着长发、身着麻布衣裳的道人,那道人慵懒地斜睨了一眼阿禾,阿禾顿时刺溜一下钻到了元化身后。

元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面前伫立的道人,思绪瞬间百转千回,惊得额上沁出一层细汗。他想要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唇,喉咙干涸,他闭了嘴,继而低了头,努力保持着俯首的姿态。

沉默发酵般在大殿里翻滚出层层密不透风的压抑。

曹丞相大笑三声,随即拍了两下巴掌,清脆的掌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内,两行太监立刻从殿外鱼贯而入,每一个人手里都端着精致的碗碟,青铜器皿,是天子的宴制。

不时群臣徐至,大殿内一时人满为患,仿佛从天而降。曹丞相端坐上座,推杯换盏,鹰一样的目光始终盯视着坐在最末尾的元化。

殿上忽然一阵吵闹声,元化再抬起头时,看见全副兵甲的武士拖着一个文臣朝殿外疾走,那文臣破口大骂,吐沫横飞,衣带凌乱,帽子滚落在元化脚边。元化呆呆地看着那顶帽子,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一道高大的阴影遮蔽了他眼前的光。

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边:“那是北海孔融,我治他的罪是不孝,夫子以为如何?”

孔融?元化是听说过的,天下文人之首,孔子第二十世孙,孝名满天下,就这样死了吗?以不孝的罪名吗?

“他总是觉得我不敢杀他,其实不是不敢,只是时候未到而已。”一道剑光闪过,那顶帽子被剑身贯穿,“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阴冷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把剑被狠狠掷在元化面前,“夫子,纵是如此,还是没有想要向我说的吗?”

元化紧紧盯着面前的宝剑,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身边的阿禾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宴会举办了一天,外面已快子时,元化不敢想象过了子时,万一阿禾……

“夫子,我想尿尿。”

元化如鱼得水,急忙朝背过身去的曹丞相拜伏:“丞相所言,在下铭记在心,只是时间已晚,小女内急……”

“不准走。”那道人的声音自殿后的屏幛内传出,原来他一直未走。

元化一直记得当年在山涧,那道人再三叮嘱爹爹,子时一过,真身毕现,切记切记。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可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切自有爹爹张罗。可是爹爹呢?爹爹很早就不在了。不论他怎么努力,怎么寻找,怎么低声下气,爹爹都不会再出现了,因为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自己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他像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大人那样,明白离开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你所能依靠的人,再也不能让你依靠了,尽管那个人也不想这样。在天冷时让你加衣的叨扰,成了世间最珍贵的奢望。而那些快乐的旧时光,永远永远,不会再让你感觉到了,一刻,一秒也是不能的。

元化沉默着,等待着,站在他面前的人也沉默着,等待着。

“夫子……”阿禾呢喃。外面传出打更的声音。

已是子时了。随时……随时都会……

元化猛地深吸一口气,忽然抬头盯着面前高大的身影:“听闻长安城里,木鸟精致好玩,丞相昔日去长安接皇帝归许都,可否赏玩?”

那道高大的背影也是忽地一愣,阴冷的脸颊顿时缓和下来,许久,像是想起了往事般感慨:“我去之时,举城皆焚,木鸟已化灰,化灰了。”

元化再也没有说话,拉着睡眼蒙眬的阿禾齐齐跪在了他面前。那高大的身影仿佛也在元化低垂的眸子里晃了晃,叹息一声,拂袖步入殿内,留给元化一声沙哑的话语。

“哎,你想要说的,我已经听到了。你走吧,走吧。”

7

元化背着在路上迷迷糊糊睡过去的阿禾,一路跑回驿馆,匆忙地收拾东西。丞相那几句话犹在耳后,他保不准对方会后悔。这样想着,他更加焦虑,匆忙之间,一本医书从怀里掉了出来,他怔怔地看着跌落在地上的医书。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浑身一软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

“元化啊,你答应……答应爹爹,找到……找到你弟弟,治好他的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