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万艳书 下册》(5)(第5/6页)

女孩还是不开言,只打着抖指住了一旁的珍珍。

珍珍苍白如死的脸上,睫毛忽忽掀动,嘴唇也一点点打开,一声微微的叹息逸出她唇间,仿如一粒从夜幕上坠逃的星。

白凤神魂震动,她早就是一个罪恶累累的凶徒,而她即将犯下的这一桩罪行亦会超越自己以往所有的罪行;现在她仍还有机会可以扭转这众恶之恶。

白凤犹豫了,昏迷中的珍珍似乎也感知到这一分犹豫,她右手的手指开始挪动,腕上的十八子菩提珠碎声如魅,几根细弱的指尖不偏不倚触到了白凤的脚尖。

白凤蹲下身。如果她收手,事后珍珍会原谅她的,就像小时候那样,大姐姐哄小妹妹说只是做了一个梦,而那温柔善良的小妹妹也一定会假装相信的——白凤确定。但她同样确定的是,如果她收手,有一个人绝对绝对不会原谅她。

鸾姐姐。

她看不见姐姐,但清清楚楚地觉出鸾姐姐就在她身畔,就在那再也摘不掉的黑寂面具之后,空洞的眼窝在看着她,失茫的双耳在听着她。

白凤握住了珍珍的手,对鸾姐姐说:看好了,听好了。

她把那一只仍搏动着生命温热的小小手掌从自己双蝶恋花的鞋面上抓开,将肘弯兜住了珍珍的腋下,往上一提,重新踩上了凳子,对一旁吓愣的女孩低喝道:“别傻站着,托住脚,往上抬,快点儿,使点劲儿,使劲儿!”

假如少了这个女孩的“协助”,白凤甚至不太确定能不能独自完成这一切。她实在没料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珍珍居然会这么沉,死沉死沉。

或者沉重的只不过是她自己的心结而已。

她将珍珍的头颅挂入了汗巾所系的绳结,珍珍的身体摇晃着抽动起来,而白凤扭开了脸。

之后的景象,唯有珍珍腕上的那一串千眼菩提子在用自己的一千只眼睛默默注望。

白凤的眼眸则放射出野蛮而冷酷的亮光,对准了女孩,“现在你一样是凶手,漏出去一个字,你也跑不了。懂吗?”

女孩不停地点头,似乎她生出来就是为了点头。

白凤扬一扬下巴,“走吧。”等那女孩走出去几步,她又叫住了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孩走后,白凤一个人收拾了现场,抹去每一处可疑的痕迹,最后掩起门,瞧都没瞧在门口熟鼾声声的张妈,径直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到了后角门,由于她的“自杀”,内内外外的护院尽已被尉迟度撤换成镇抚司的番役,而其中有两人就在这里等着她——头一天正是他们乔装设计把原本的守门人引开,才使守门人认为白凤姑娘定是趁自己不在时溜出门去了泡子河,殊不知白凤根本就没跨出过这道门。

不过到这时,白凤要破门而去了。

她登上为她备好的小轿,在尉迟度的府邸里躲避了两天,而他也早就为她安排好了阴谋的收尾:白姨请去验尸的仵作是他的人,詹盛言请去看时的阴阳生也是他的人——只为了掩盖珍珍被谋杀的真相,并尽快将尸体下葬。一直挨过了珍珍出殡,白凤才假作自杀未遂,重回怀雅堂。

但她并不是回到怀雅堂才开始后悔的,她早就后悔了。她杀死了珍珍,但珍珍却前所未有地鲜活。白凤闻得见她还是个婴儿时一头茸发的奶香味道,臂怀里担着她的重量,她咯咯的笑和哇哇的哭声同时在她耳蜗里震响,她在一寸寸韶光里望见珍珍长成了绝美的少女,也望见了少女一眼望不到头的美好未来——她深信珍珍将得到詹盛言无微不至的呵护与一心一意的敬爱,他们将生育许多儿女,每一个都可爱得像奇迹,他们的婚姻将成为所有贵族的典范,皇室的大婚将邀请夫妇和美、多子多福的珍珍作为结发命妇亲手为皇后梳妆……而终会有一天,皓首苍颜的她自己,还有她的妹妹和“妹夫”一起在结满了白花的梨树下共饮,孙辈的孩子们远远笑闹着,丝毫也不知这一位孤老未嫁的“姨祖母”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名动一时的京师艳妓,而自己的祖父就是她曾经的情人。白凤望向她的情人,詹盛言早已不再躲闪她的目光,他递给她一杯酒,衰老变形的脸孔上浮起一丝微笑。这微笑——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每每令白凤在一瞬间死去千万遍的微笑,就将是她拥有的全部了。但珍珍会拥有一切。那一张羸弱惨白的小脸会因庸常的幸福而变得灵气尽消,只是个红光满面、富贵锦簇的老太太,她嗔怪地命令丈夫少喝两口,他一面抱怨她的专横,一面放下了酒杯,而后他们共同收回投给白凤这个局外人的目光,彼此对望,笑眼里是生生世世的缠绵沉恋,是久久长长的人间幸福——

而这一切,业已统统被白凤亲手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