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万艳书 下册》(2)(第9/10页)

“娘,你这是劝我,还是存心叫我更难过……”

“傻孩子,娘这就劝你了不是?你总说凤丫头苦,是,我也没说她不苦,可哪一个大活人免得了受苦啊?凭什么她就那么金贵?且再苦,她不也是绫罗绸缎裹着、金银宝玉戴着吗?想当初她被丢在那会馆外,多亏了你娘我,要不她早死了,再或被叫花子捡了去,弄瞎弄残,当个小花子挟棍抱瓢地挨门要饭去,不也是一辈子?我把她和她姐姐当亲闺女相待,你爹也拿她们做小姐养到六七岁上,她姐俩非但不晓得感激图报,反暗地抱怨我偏心你,她们做出来的那些事儿——”

盛怒之下,白姨依然煞住了已涌上她咽门的话。她不愿那些话里头早已被埋葬的真相沾染到她女儿,犹如死者的血污沁入陪葬的珍珠。她永远都记得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稳婆拿块软布擦净那小不点儿塞进她怀里,由头到脚的皮肤都散发出温润可人的光芒,活活就是一抱无瑕的珍珠。但这一次生育只给她带来了无穷的繁难,流言四起,都说这孩子是白承如的遗腹女,令她在刘府愈难立足,没有奶娘、没有月婆,她只能拖着未净的恶露,事事亲力亲为。喂奶、哄睡、换尿片子,刚换上干的,手还没抽出来就又被尿一个透湿,一夜被娃儿哭醒二十次,整整大半年睡不上一个整觉,眼圈乌青,头发像枯草一样往下掉……不过这对她都算不上什么,最令她寒心的是鸾、凤姐妹。这对双胞胎过惯了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半点儿也不懂体谅她的处境,在刘府也摆出贵小姐的骄矜来,成天在府中招惹是非,回了屋还百般哭闹,抱怨新出生的妹妹夺走了本属于她们的母爱,简直似无理取闹的婴儿还试图从精疲力竭的母亲身上榨出乳汁来,全不顾这样会让乳房有多痛——但当珍珍做着同样的事情,白姨却恨不得把最后一滴奶也挤进那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儿。只听着那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咿咿呀呀,她就得到了全部的意义。她年轻时也曾把鸾、凤姐妹抱在怀里头亲了又亲、爱了又爱,她自以为这就是做母亲了,然而直到珍珍撕裂她的产道爬出来,啃烂她乳房吸吮着奶与血,她才明白:做母亲,是血浓于水,是爱痛交加,是把自己腹中的宝珠吐出给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逼着人不惜一切去保卫自己裸露在外的心与肝;做母亲,就是永不原宥那些试图伤害自己孩子的恶人。

白姨知道鸾、凤姐妹是故意把珍珍留在着火的阁楼之上,知女莫若母,她可是一手养大她们姐妹的“母亲”。在那场火之前,她其实已准备好自己重操旧业来抚养三个女儿,那之后,她却把两个养女推入了火坑;这是她们该受的。而当她看清,那一夜珍珍脖子上那一条足足打了五个死扣的汗巾子时,假如可以的话,她会把凶手足足杀死五遍、五千遍!但这一切,她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给珍珍。珍珍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

“你不欠白凤的,她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应当。”

白姨用两手一起托住了珍珍的脸儿,声音柔和了下来,“你若还耿耿于怀,那就当是为娘的欠了她吧,这笔债有多重,一笔一画全写到我头上,我替你还她。”

珍珍的泪滴沉然坠落,她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一声声啼唤着:“娘,娘!你比菩萨还慈悲,你叫女儿如何报答你?”

白姨细着眼笑起来,她在人前竭力掩饰的一道道纹路此际在她的眼角舒然绽开,“傻孩子,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佛祖菩萨,你和你姑爷异口同声说你们是前世的情侣,娘其实也不信。不过我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法’。父母子女之间也讲究一个缘,我和你外公之间大概就是‘孽缘’吧,哪怕方才我讲起他来,依然还是满怀的心酸羞耻,我不愿你也留有一样的遗憾。但只你在婚后回想起,觉得娘和你这一段亲缘算得上是‘良缘’,好的多过不好的,那就是报答我了。我的小宝贝,人生多艰,娘真的尽全力了。”

隔着皮手套,白姨拂过女儿头上喜簪的珠串与她腮边的泪滴。她麻木畸形的手掌感触不到珍珠与泪水的质地,但这丝毫也不妨碍她与她血脉相连,她是她的一部分,是更好的她。

“珍珍,”她含笑在这孩子的额心轻轻一吻,“娘没本事把你拔出这一片人间苦海,娘只能做你的一条船,不让脏水沾着你。你又该说我是车轱辘话了,不过真格的,眼看就把你渡到疼你爱你的夫君身边,娘这下子总算是可以和你爹交差了。”

身畔的大镜静映着母女二人,相拥的身影披戴着浮动的流光,如万斛琼珠漾。

至深的夜,白姨开启了自己房间中至为隐秘的角落:一樘绣幕,一炷清香,一座神主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