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8/20页)

石头沉思着,少焉,又一次摇摇头,“这样赏罚不公的天命,为什么服从它?何况你既身为巫者,空有这一身神通,又为什么不逆天改命?连起死回生都做得到,你还怕搬个家吗?”

素卿睁圆了双眼,从她眼底涌出很难说是什么的情绪。“石头啊,我们的神通不是为了逆转天命,正相反,真正的巫者是以自己的神通来为天命开辟道路。就说起死回生好了,天命要那只兔子活着,我才能使它复活;若天命要它死,我也束手无策。假如我动用旁门左道去强行改命,那一定会招致报应,轻则报在命主本身,重则殃及作法的巫者,沾染因果,五弊三缺。”

“五弊——什么?”

“鳏、寡、孤、独、残;无权、缺钱、短命。”

“说得这么可怕,唬人的吧,没试过又怎么知道?”

素卿没回答,只静静望着他,石头就忽然一下子回过味来:眼前这一个女孩孤露无家,一贫彻骨——还要再怎么证明她命运的缺陷呢?只不知怎么了,她最后所说的“短命”二字无端端地驻留他耳边,令得他肝肠翻搅,不寒而栗。“素卿,你试过?”

“我娘试过。”素卿小声说。她低下头垂视着踩在盆底的双足,纤细的脚趾缓缓搓动着,“我亲眼见过逆行悖天的下场,我不会以身试法的。”

关于这“下场”,石头一个字也不敢问,他怕只问上一字,她就该流眼泪了——他怎么能让她流眼泪?!

所以默默一刻后,他选择了另一个问题:“天命就这样恶吗?”

素卿长长吸了一口气,不多时就恢复了那一种活泼自如的态度,“天命既不善,也不恶。我该怎么同你说呢?嗯……你才剃须时得对着镜子,不是吗?”

“呃,自然喽。”

“你就把整个世界也想成是一个人。一个人自己可瞧不见自己,须得有一面镜子照着他,他才看得清自己的模样,是不是?”

“没错。”

“世界的初始就是一团不分彼此的混沌,因此也就永远地死寂。直到天命把这混沌分开,便好比使一个人有了一面镜子、一个呼应,有了‘你’,才有了‘我’,但‘你’和‘我’也就像人和镜中的分身一样,每一处都颠倒相反。”

“好比说阳和阴、干与坤、明暗、水火、高低、深浅……?”

素卿莞尔一笑,“你悟性可真高,跟你说话一点儿不费劲。”

石头却正听得入迷,催促道:“你快往下说呀。”

“混沌一旦分裂,便从无形入有形,开端入演变,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命在万物,万物有天命,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倘若天命主宰万物,所有人的结局全已注定,那人生在世还有何意味?”

“所有人的结局本来就是注定的呀,唯有一‘死’。但只活着的时候尽心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也就是了。”

“角色?”

“我们每个人都是负载天命而来的角色,有人是悲角儿,有人是喜角儿,有人跑龙套,也有人名震千秋……轮到你做圣人,你就谆谆教化下民,轮到你做匪做盗,那也要一丝不苟地行恶。万人万物——哪怕最不起眼的小角色、小物件,也被天意嵌入其运行之中,相互顺应,毫厘不差。”

“天命如此,用意何在?”

“即便所有的巫者全部加起来,也只能窥见天命意旨之中的小小一角,天命的宏伟壮大乃是不可思议,称‘天命’之名并不是为了让我们揣测它,只是为了叫我们敬畏它。天命不可问。”

石头见素卿对自己扬起她清亮的双眸,一霎只错觉那眸子是拿烟和糖做的。假如一个少年对着这样的一双眸子,却只一个劲儿把枯燥又艰深的“天命”作为话题,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于是石头笑了,“不可问,我就不多问了,只问最后一句,”他的姿态很老练,却依然带有少许的腼腆,“你头先说你是天命授予我的终身之爱,天命他老人家不会反悔吧?”

素卿乍然垂落了双眼,眼尾含笑,片刻后,她才举眸扫他一扫,将赤足一撩,把盆中的水撩了一点儿在他裤脚上,“昨儿我和你说我是你的爱人,你还不乐意,直冲我发脾气呢。”

他微笑的神情一紧,转为落寞,“我不是冲你发脾气,我是气自个儿什么都想不起……不过你说我是军人,说得真不错。才我一人跟外面望山,突然发觉脑子里在琢磨这山势该如何攻,又该如何守,我竟全不了解自己还精通兵法。”

“早告诉过你,我从来不出错,”素卿笑乜他一眼,裸着一双脚就迈出了木盆,径直踩在土地上,“低一下,我瞧瞧你的伤。”

石头便弓下腰,把脑袋凑在她面前。她抬手抚一抚他脑后的创口,“总得半个月才能长好,等外伤痊愈,体气恢复,我再为你调制摄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