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15/20页)

“放心,你我一路走来福祸与共,无论如何也谈不到‘抛弃’两个字。别净搅缠,你先陪我进去。”

“不,只要一进去,咱们俩就完了。别进去,求你,别进去……”她连连地倒退,泪光闪耀如碎裂的宝珠。

他忙搂住了她,低声安慰,说她只是过于劳累和紧张,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拼命争辩着,说了又说,可再说,谁又能阻挡一个已来在家门前的万里游子?

詹盛言终于被磨光了所有的耐心,他放开素卿,横指出一臂,“我母亲就在那道墙后头,正在为生死未卜的儿子牵挂伤心,我要进去见她。你不帮我,我自个儿闯进去。”

他扭身就走,哗地抽出了腰刀。

角门外守着两队侍卫,他们眼中只见一位流浪汉拔刀向这里走来,遂高声呵斥,也引刀相向。一场巷战在即,后头却疾步跑上前一位娇小女子,她将两指直指前方,口中念念有词。侍卫们的眼神忽变得痴呆,收回刀,让开了门。

詹盛言也提刀入鞘,望一望素卿,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牵着她穿入府邸,躲过了几处巡兵,就直奔母亲的院子。还不等叫门,院门已打开。一看清门后的身影——一个头梳平髻、身着赤古里[87]的老妇,詹盛言的惊疑之情就随之消散。那是丽渊,朝鲜国前国巫,几十年前跟随他外祖母从朝鲜来到中国,外祖母薨逝后,就成了母亲的侍女。詹盛言童年时就老听母亲念叨说自己是丽渊所请的那一尊泥胎招来的,逢年过节还要被逼着向那“娃娃哥”行礼,因此他迁怒于丽渊,对她极为反感,一见到就避之三舍。但这一次,詹盛言却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急切地望向这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巫婆,期待她能说些什么。丽渊却一语不发,并且竟对他视若无睹,而仅将一双眼直勾勾地瞪住他身后的素卿。

詹盛言回过头,发觉素卿也在回瞪着丽渊,脸上的神色活像是望见了末日。

终于,丽渊开口说:“二爷进去吧,公主娘娘在里头等你。”

只这一句,詹盛言再也顾不得其他,跨过了门槛就向里奔去。任岁月变迁、世事更迭,一个孩子总是会奔向他的母亲。

母亲老了。仅仅一年前詹盛言回京为母亲祝寿时,她还是一位丰容盛鬋的中年美妇,而座上的女人却眼神干涸,面容枯萎,满头的白发映衬着一身缟素。皇姑、大长公主、一等侯夫人……所有华贵的名头都不能为她挡掉失去亲人的哀恸,有如金子打的铠甲被炮火撕碎。

这只是一堆血肉的碎片,发出凄厉的惨叫:“我的儿!”

詹盛言冲上前扑倒在母亲的脚下,放声大哭。

母子痛哭了一场,詹盛言先揩泪相问。母亲咬牙切齿道:“他们不许我见你父亲,为怕他煽动军队哗变或在押解途中被劫,也不许他回京受审,直接就在广宁城正法。你长姐和小皇子都一道被赶入了冷宫。你小妹被……反正也……”

母亲说几句,哭一阵,然后又来问他的情形。詹盛言自离开广宁城一节说起来,直说到与素卿潜逃回京为止,但他对素卿轻描淡写,仅称为“恩人”,再多的一概略去。詹盛言有些后悔没带素卿一同进来,好令她安心——他什么也没说,而母亲也不过只淡淡道:“多亏有这个女孩子照料你,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先安置在府里歇息吧。丽渊早算出你这几天就会回来,我已亲自准备了一间密室,你躲进去,等风声小一些再做打算。”

詹盛言的两目旋即透出了粼粼的冷光,“母亲,你有什么打算?”

母亲也恢复了一贯的高远之色,“一个眼看着丈夫含冤就戮的妻子,还有什么打算?自然是报仇。”

詹盛言顿然失语,在他心目中,父母的感情一向淡薄,他十二岁之前与母亲独守京城,十二岁之后又与父亲远踞辽东,父母长年里天各一方,甚至没有过几次相会,而每一次相会,他们间似乎也照旧保持着北京到辽东那么远的距离。父亲几乎不提母亲,母亲提起父亲来也并不称“老爷”“侯爷”“大将军”……每每只称“我那位驸马”,仿佛不管父亲如何战功彪炳,也永远只是皇家替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招赘的女婿。这是詹盛言印象中第一次听母亲以“妻子”的口吻自居,在她已然是一名“寡妇”之时。

他收摄了情绪,方待回言,门却在背后阴然洞开。一道铁锈暗红的裙裾滑过,丽渊走进来,只向他点点头,就径直走去母亲的身畔附语。

母亲的神情随之连番几变,沉吟了好一会儿道:“你说真的?带‘他’进来。”

无论如何詹盛言也没想到,母亲所说的那个“他”居然是素卿。他见素卿被丽渊领进来,精巧的脸容上仍满布着人为涂刷的黑渍,更衬出了一对惊惶的眼睛,她干杵在当地,不说话,也不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