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万艳书 上册》(22)(第13/20页)

“你先记起你自个儿是谁,再到我跟前来扯大话。”

石头低笑了一声,“不管我是谁,名字叫什么,反正名字可以改,身份也一样,或许今天是贵人,明天就是罪犯……这些都不要紧了。总有一样再也改不了了,我是你的石头。”

他感到素卿的嘴唇往他手背上暖柔柔地贴了贴,听见她用叹息一般的低沉声音说:“石头,你也懂了。”

“懂了什么?”

她徐徐抬起脸,深深地凝着他,“人生原只是幻戏一出,名字是假的,身躯是借的,结果也早就书写好,纵然能厮守百年,也不过浮萍暂聚,转眼间就是形神俱灭,长久别离。我想,真正属于你我的,怕也只有这心里头的一点一滴。我们在一起品尝了、感受了,就已经不辜负上天给的这人世一遭。”

她呼吸的暖热和馨香扑在他鼻梢,令石头的爱心陡起,他带着一颗又酸又热的心俯向她,然而甫一嘴唇相碰,他却又退缩,不肯令她误会他口是心非,仍妄图对她做出什么轻薄的举动。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容他说话,她却伸过了两手,抱住他的脸,回吻他。

她把他吻得头昏脑涨,又好似合拢花瓣的玫瑰花一样缩回他怀中,“石头,你就这么抱着我睡吧。”

石头拿下颊搓着她鬓发,神迷身软地唔了一声。他拉好了被子,和她静静地躺着,躺了好一会儿,又尴尬地支吾道:“小仙女,要不你还是回自个儿床上睡吧……”

她吃吃笑起来,飞快地在他面上一啄,掀被而起。

即便与素卿长日相处,石头仍做不到毫无疑虑地深信她念兹在兹的“天意”,但此刻他拥着心爱的女孩子留下的一抹余温,深觉自己就和天意躺在同一条被窝里。

又过了十来天,石头后颅的伤口彻底愈合,第一道熹光下,素卿递过了一碗药,“喝掉。”

多年后,每当詹盛言回顾这一幕,他都衷心渴望素卿给他的并不是念记,而是忘却的药,既忘却他前身的一切,也忘却其后发生的所有。不过没关系,小仙女,最后我还是自己找到了这味灵药。詹盛言对着幻影,微笑着高举起他的酒杯。

石头放下了药碗,拿手背蹭掉嘴角的药渍,心情竟是说不出的紧张。他和素卿大眼瞪小眼,双双呆等了一刻。她问他:“记起什么了吗?”他摇头。她于是闭目祷告一番,取出了五十茎蓍草打了一卦,盯着卦面蹙起眉,“入城?”

石头不甘心地追问,不是说喝过摄魂汤便会恢复记忆?素卿说自己也不解,但卦相所示,必须下山进城才可探知前缘。“而且你还得乔装易容前往,”她无可奈何道,“总是这样子,就像你们打仗一样,主帅只会叫兵士们去执行命令,而从不向他们解释整场战役的布局。我也只知道上天需要我知道的,其他的,我和你一样不得而知。”

石头别无他法,只好由素卿也给他化了一个装。他原说与她做一对老年夫妇,怎知她虽把他化得细眼歪嘴,与原有的面目相去甚远,但仍是个小伙儿样子,自己却照旧扮了个老婆婆。她笑眯眯拍拍他脑袋道:“乖儿子,和娘进城去吧。”

石头气得一把抓住她染满了颜料的手,她倾过双唇,笑着在他佩戴的扳指上印了一吻。

下山时回望,山青一点横云破。

严格地说来,其实还没进城,石头就想起了自己是谁。一队官兵守在城门口,两个差役正在往墙上张贴着告示,待贴得横平竖直,差役便让开,后头露出了一张海捕通缉的榜文。人犯的肖像自纸上无声注视着三三两两围拢前来的人,其冰凉的眼睛指住了人群中的某一个;那个人的眼睛也定定指住了他,似两把矛枪在对峙着。

陡然,榜下一个面貌寒碜的乡下小伙子拿两肘夹住了脑袋,好似将要发癫痫。他年老的母亲赶紧拉着他往一边去,“借过,借过。”

守榜的差役朝那对母子无心一瞥,就又向不识字的乡民们大声解释起榜文来。上头说的是辽东总兵詹自雄逆迹良多,拥兵谋反,已遭凌迟处决,夷灭全族。唯其独子詹盛言畏罪潜逃,朝廷重悬赏格五百金,募人访拿。如有人查知下落,赴衙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临近州府,一同缉捕。

“抓到后怎么办?”有人问。

差役答:“跟他老子一样,凌迟处死,传首九边!”

一阵嗡嗡声,跟着又有人问:“啥是‘传首九边’?”

差役答:“詹自雄被活剐以后,砍下脑袋,发往各个边境重镇传视,以儆效尤。”

不远处升起一声嘶哑的低吼,才那乡下小伙子蹲在地下抱头埋膝,身体激烈地颤抖。他的老母亲不住地抱歉:“对不起,他有病,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掉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