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岛冰茶(第8/9页)

他给予了她生命,即使不能在一起生活,他也是她的父亲。是除了赵清彤以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是他的,自她呱呱落地那天,从的就是父姓董。

可现在,这一切都破碎了。

十六岁这年,赵一玫黑发人送白发人,对象是她那总共见面次数还没有学校小卖部老板多的父亲。整整十六年,每一次的相见历历在目,屈指可数。

她彻底失去了那个她不曾拥有过的父亲。

亲生父亲。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竟能薄寡至此,她想起自己那些自以为是,一口一个“董先生”,耍着小聪明,假装成年人的样子,以及倔强到毫无礼貌的“不去”。

“爸爸。”

赵一玫痛苦地捂住眼睛,跪倒在地,热泪滚滚而下。

同学A没有她那双漂亮的小红鞋,没关系,赚钱以后自然能买得起;

同学B没有她好看,没关系,女大十八变,好好爱惜自己,总不会太丑;

同学C没有她聪明,没关系,勤能补拙,考试分数不是全部;

同学D没有她受老师喜欢,没关系,人人都会从校园毕业。

可是她没有父亲,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

永远都不会有了。

赵一玫跪在灵堂里,看着眼前飞舞的火焰,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黄色的纸在一瞬间化为黑色的灰,漫天飞舞,越飘越远,最后在漆着朱红色的棺材上轻轻落下。

每个人都来对她说“节哀”,可她有什么哀可以节的?

赵一玫在心底对自己说,就当董齐是去了美国,和她断了联系,他们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一切都没有改变。

灵堂里吵吵闹闹,耳边响起哀乐,赵一玫终于烧尽了手中最后一沓纸钱。道士在灵堂中央作法,打开董齐的棺材,尽管里面什么都没有,可还是要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地做。

赵清彤将黑白的相框放入棺材里,对赵一玫说:“过来,看你爸最后一面。”

赵一玫从垫子上站起来,愣怔地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厥过去。

哪里有什么最后一面?

真正的最后一面,已经过去了。她的亲生父亲已经身化烟灰,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赵一玫都不能听到“飞机”两个字。

她会崩溃的。

7

董齐的葬礼以后,赵一玫心情抑郁,回家的当晚就病倒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好家中负责衣食起居的阿姨女儿结婚,请假回家了。赵一玫发烧到三十九摄氏度,赵清彤在她的病床前连夜无休地伺候着。

赵一玫常年跳舞,很少生病,一病就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好不容易烧退了,沈钊又接到电话,他少年时候的好友从楼梯上摔下去,磕破了头,去世了。

真的是许多年的好兄弟了,对方十几年前去了南方赶下海的热潮,后来事业有成,娶妻生子后就一直在沿海定居。沈钊和他许久没有见过面,人到中年,彼此联络也就只限于每逢佳节打个电话祝福一声。

大概是人到中年吧,生离死别总是突如其来。饶是沈钊这种大风大浪刀尖上站惯了的人,也难过了很久。他当即让助理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打算坐最近的一班飞机去广州。

赵清彤更是大受打击,比沈钊还要难过几分。她和董齐再不和,也是夫妻一场,相识二十年的情分,没想到刚刚送走了董齐,旧友的噩耗就随之而来。当年她和沈钊谈恋爱,对方还出了不少力,两个人吵架的时候,他总是当和事佬,热恋的时候,就帮忙传点书信和小礼物。

赵清彤说:“我跟你一起去广州。”

沈钊点点头,却又有些为难:“一玫的病还没好呢。”

“我没关系。”赵一玫躺在床上,闷闷地说:“妈,你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看着你难过,我也难受。”

最后是沈钊一锤定音:“我把沈放叫回来。”

沈钊和赵清彤前脚刚去机场,沈放后脚就背着他的黑色运动包回了家。已临近高考,他应该很忙才对。

赵一玫侧过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沈放,不知道为什么,她忽地想起了董齐,却不是悲痛,而是一股没由来的安心。

她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嘴里含着一支温度计,额头上搭着一块毛巾,没放稳,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去。

“省着点装,”沈放拉了凳子在旁边,打开电视机,看都懒得看赵一玫一眼,“你妈说你的烧退了。”

赵一玫动也不动,继续当尸体。

“继续咬,”沈放冷冷一笑,“希望你可以创下因为咬断温度计而水银中毒的记录。”

赵一玫这下“嗖”的一声正襟危坐起来。

“你是在可怜我吗?”她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