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惊蛰(第6/13页)

李嶷仍旧有几分恍惚似的,看了看老范医令,老范医令说道:“殿下常年在军伍之中,适才抱太子妃回来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后头的话他已经不忍心再说,只迟疑地顿住。

李嶷这才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去,看了看榻上的崔琳。是啊,他常年在军伍之中,打过那么多的仗,杀过那么多的人,他见过的尸体何止成千上万,刚才抱住她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就知道,她早没了气息,但是他心里还存着万一的指望,阿萤怎么会死呢?阿萤怎么可能死呢?

她是他这一生一世,要白首到老的人。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舍弃了太多太多,她也一样,为了同他在一起,她舍弃了太多太多。

在最难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只要阿萤愿意,那么从此后再也见不到她,他也是可以的。所以等到那日身体稍能支撑的时候,他就坚持亲自去见她,那个时候朝中决意要裁撤定胜军,但她只要胁持他,就可以与崔倚一起逃离京城,回到幽州去,恃定胜军自重,朝中自然无可奈何。

没人知道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样也好吧,纵然此后山海相隔,只要阿萤愿意,他也是可以的。

孤独终老,他也是可以的。

但他心里也清楚,他其实是在赌,赌阿萤不舍得这样对他,所以他才亲自去见她。果然的,见面之后她心软了,并没有动手。

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一节,可他心里明白,她心里也知道,她嘴上说着恼恨的话,他心里却知道,她舍弃了什么,也因此,他心里有愧,他想过,日子还长,这亏欠,他总可以慢慢偿还。

可是她怎么能死呢?

他连半分半点,都还没能来得及偿还。

她与他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打过那么多的仗,生过气,吵过架,也动过手,可是他从头至始,想的都是,要与她同度一生,等到头发白了,看儿孙满堂。

她怎么能死呢?

裴源赶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数丈高,昆德殿中静悄悄的,唯有李嶷独自坐在崔琳的榻前,他似乎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万年那么久,像一座木胎泥塑。

裴源一步一步地走近,李嶷毫无反应,也毫无生气,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裴源十分不忍心,半跪下来,叫了一声:“殿下。”

李嶷似乎恍若未闻。裴源扶着他的膝盖,又叫了一声:“十七郎。”他本来心里早就想好了一篇话,但一看到李嶷这样子,反倒哽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漱漱地落下,只滴在李嶷膝上。

见他流泪,李嶷这才微微动了动,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茫然,似乎有一丝困惑,不明所以一般。

“十七郎,”裴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劝道,“那阁楼中揭硕人有两个活口,已经招供了,说是乌洛的弟弟乌延下手,毒杀的太子妃,用的是揭硕最毒的毒药,沾唇即死,太子妃……太子妃因此亡故……殿下得让人进来,给太子妃换衣服,还有,城门还关着,宫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殿下要不要遣个人,去回禀陛下一声……”

李嶷的表情更困惑了,似乎一点儿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裴源无奈,只得起身,想唤人进来,李嶷仍旧没有动,却说:“阿源,你出去,别再进来。”

裴源的身形顿住,他还想再劝,但看到李嶷眼中的神色,于是将话全都咽下。他转身退出了昆德殿,然后亲自抱着剑,守在了昆德殿门口的台阶上。

李嶷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坐得全身发麻,他起身的时候,竟然踉跄着摔了一跤,他几乎没有摔得这么狠过,除了上一次,他故意摔的那一回,但这次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坐得太久了,乃至于血脉凝滞,所以才摔倒了,他并不觉得疼,反而转过头来,看了看榻上的阿萤。

她似乎是在沉沉睡着,但脸上并无半分生机,她早已经没了呼吸,没了脉搏,没了心跳,在小楼上,他抱住她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了,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

回到东宫,老范医令说她死了,他仍旧不信。

他让所有的人都退出了昆德殿,只有他独自守在这里,她那么聪明,她们崔家还有那种假死的药,或许她是在跟他闹着玩,又或是,她只是吓一吓他呢?

他心里存着万一的指望,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柳承锋既死,她必然也是凶多吉少,而且她不会这样吓他的。

她不会的,因为她不舍得。

她明明知道,没有她,他都活不下去。

她怎么会如此狠心呢?直到刚才,裴源说出了她的死因,揭硕最毒的毒药,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才失掉了。最毒的毒药啊,沾唇即死……他的阿萤,那一刻该有多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