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第3/6页)

一旦说出这照片“就是我”,一切思绪猝然纷乱,所有的相似之点犹如被炙烤而鲜明地浮现出来。眼下,警察也不怀疑这是富冈少年时代的面孔了。

——离开富冈家,他骑着自行车回警署,现实中疲惫不堪的富冈的容颜从他脑子里消泯了,而那张绝世美少年的面影次第展开,这使他大吃一惊。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幻想中的面影却像月亮一般在警察眼前闪现。

从这里到警署,必须经过一条尚未铺设柏油的石子路面。道路一侧毗连着竹林,人家的灯火透过竹丛泛着昏黄的光亮。道路另一侧是一片收割过的稻田和旱地。这条路骑自行车很不容易,警察终于下了自行车,身子扫着竹林,推着车子向前行走。

这条路是从M游乐园直接到达高架桥的近道。突然,背后袭来一团光芒,一下子搅乱了警察面前的身影。他明白,驶往M游乐园的一辆汽车碾着碎石子正从这条路上穿过。

警察将身子更加挨近竹丛,推着车子前行。驾驶台上紧贴司机坐着一个女人,她那白色的头巾在警察眼里一闪而过。相当破旧的大卡车,黑夜里拖着沾满尘土的车体,车轮在凹凸的碎石路上颠颠簸簸,大摇大摆地开了过去。

警察又回到静寂之中。他停下自行车,为了思考种种问题,他想休息一下,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天空依稀映现着M游乐园森林黝黑的树影,那里散射着火灾现场一般红彤彤的灯光。其中极为缓慢地移动着红、黄、绿的光球,那或许是最高一台空中游览车顶端的灯火。

……警察回去之后,富冈要妻子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妻子听到吩咐,离开时用响亮而动听的嗓音甩下一句寻常话来:

“你要考虑什么呢?那件事不会是你干的吧?”

“瞧你说的!你完全可以证明我不在现场嘛。”

“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

妻子走后,富冈一个人深深埋在沙发椅里,抽着香烟。妻子离开自己身边,他感到,犹如一台贩卖旋转风车的货郎车忽然走远了。

富冈想,已是夜深渐思灯火亲的季节了。应该将搁置一个夏季的煤气炉搬出来打扫一番了。孩子时代,他在这同一间屋子里,站在同样古旧而潮湿的天津地毯上,感受着这个季节最初的炉火的温暖。想起这个,不免泛起深沉的怀思。

孔雀之死,由于今夜警察来访,变得格外贴近自身了。它们遇害前日,自己那样深情地眺望,究竟出于何种因由呢?孔雀之死给自己带来的冲击,直到刚才为止,昼夜不停地持续而来,犹如一团又一团酩酊,接连不断沉淀在富冈心头。警察来访后,此种感情立即醒来,站起身子,成为同现实紧密相关的东西。梦幻之死,成为残虐而绚烂的死亡。而且,由于警察这种职业所付诸的一种奇怪的暗示力量,以及将那人的眼睛、声音和所有一切事物中所存在的虚构的现实,犹如蚀刻画一般进行一番浸染和渗透的腐蚀效用,使人感觉到富冈本身和孔雀之死具有一种不平凡的关系。这也就像妻子所适时提醒的那样,抑或是他梦中所犯下的罪行。

只有进行这样的考量,才能清晰地获得那种潜隐于罪行中的无意义的——美一般无意义的、拒绝人们理解的要素。富冈认为,如果用“豪奢”这个词儿形容人们饲养孔雀,那么这个词儿更适合用来形容杀害孔雀。他感到,这种不合常理的要因尽皆来自“孔雀”这一存在本身。饲养千头牛,饲养千匹马,或者饲养千只金丝雀,倒也可以称作豪奢,但将它们杀戮,一点也不豪奢。

一切都因孔雀而来!实际上那是一种具备无意义的豪奢的鸟类。生物学上说,那羽毛闪耀的萤绿,是隐身于热带阳光照耀下明丽的森林的保护色。这样的“说明”其实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孔雀这种鸟类的创造是出自自然的虚荣心,如此无用的光辉,对于自然本来并非必要。创造倦怠的极端,有目的、有效能的种种生物发明的极端,孔雀无疑是一个最无用观念的有形显现。这样的豪奢,多半是在创造最后的一日,产生于漫天绚烂的晚霞之中,为了忍耐虚无,忍耐必然到来的黑暗,预先将无意义的幽暗翻译成色彩和光辉镶嵌于太空。因此,孔雀羽毛上一个个光辉的斑纹,总是和构成浓重黑夜的诸要素严密对应。

被杀较之生存和被饲养更为豪奢,这一彰显孔雀本质的案件,使得本来喜爱孔雀的富冈,即使沉醉于永远的酩酊之中,也没有什么奇怪。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生存状态呢?富冈在仓库公司上班的午休中,遥望停泊众多船舶的港湾的洋面上,闪耀着孔雀脖颈羽毛的萤绿和靛蓝,心中在思索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