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3/16页)

书籍像霉菌一般不断增加,共有十多间屋子,从一个房间向下一个房间蔓延。从书斋里泛滥出来的书侵犯下一间屋子,遂变成没有一丝阳光的囚牢般的房子。接着,书籍又向廊下伸延,不管哪里的走廊,都得斜着身子通过。负责整理和扫除的只限于弟子们,这些弟子互相争夺这一特权。而且,每次整理完毕,先生都得考问一番,要他们指出明治三十年代出版的各种书籍的题名,这些书分别摆在哪个书架上,要是马上答不出来,就会丢掉作为先生弟子的资格。

那些经常在家里泡着不走的弟子和学生,禁止同常子亲切交谈。他们看到常子很忙,想帮她一把,结果受到先生的惩罚。自从有了这件事,常子特别当心,丝毫不露声色,默默不语,谨小慎微。

要说常子指望什么而活着,那就是每月一次的例行歌会。唯有这一天,常子得以坐于末席,作为先生一门人受到礼遇,于席间听取先生恳切的批评言辞。平时白天,她在家里很清闲,喜好孤独的常子不甘寂寞,利用余暇写作和歌,不以起步甚晚为恨。

这也出自常子将先生奉为神明和太阳的心理。歌会以外的时间,先生从不跟常子谈论和歌之类的事,她对先生越是尽心尽力,就越发觉得歌会上的先生更加光彩照人。

在藤宫家中,“尊敬”这种感情已成为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在社会上,这种感情不大受到重视,这已成为难以置信的事实。先生不是一般的国文学家,是诗人,是歌人,是屹立于人和神之间的人。身处以先生为中心的一种秘仪的社会中,常子只把自己当作一名清净的巫女。

先生和常子两个人的生活广为世间所知晓,围绕此事谣言四起,出席歌会的女性歌人中,也有人对常子投去很不礼貌的眼神。因此,常子越发小心翼翼,她不化妆,穿着尽量朴素又朴素,打扮比实际年龄老十岁,她也毫不介意。

揽镜自照,心中自然明白,如此面颜哪里还会得到男人的疼爱呢?

这张脸已经谈不上可爱,眉眼鼻官也挑动不起男人的淫邪之念了。她的鼻子形状过于寻常,眼睛细小,略有龅齿,两颊清瘦,耳轮单薄,体形也不丰满。自己既然如此,要是作为先生的伴侣而传言开去,自己不用说了,对于先生的名誉是极大的毁损。她想,为了使自己的举止动作尽量和伟大的先生显得极不相称,必须保持婢女以下的地位。

不过,因为先生厌恶不洁,必须警惕行为不检的作风。应该使人们明确看到自己简素、质朴,丑得令人不敢接近。如此苦劳尽皆出于想待在先生身边的一片赤心,然而先生只管尽情享受她的服务,而从来不顾及她的赤心。但常子对此一点也不衔恨在心。

所幸,经年累月,过了四十岁的常子,对于先生依然保持谦恭的态度,社会上的谣传渐渐淡薄了。她的“老大妈”形态次第明显起来,同十年前那位纯然的前任“老大妈”越来越相似了。

先生天天如此。

即使无人叫醒,先生每日六点准时起床。

在这之前,必须悄无声息地打扫完各个房间,烧好洗澡水。

先生起来之后也不露面,沿着书库径直进入浴室,漱口、洗脸之后,慢慢泡在热水里,用剃刀刮那似有若无的薄薄的胡须,仔细地染发,然后穿戴齐整。看到斋藤实盛自我解嘲的和歌,先生也和他一样,似乎很在意世间的批评。

其间,常子准备早餐,整理好早报。

先生走到神龛前边,施行神道正式的礼拜,然后坐到餐桌旁。这时,常子才同先生见面,向先生问安。

早上,先生大多无言,有时也会漠然地说上一句,但看不见他的笑容:

“昨夜做了个好梦,今天说不定是个好日子。”

除了旅行之外,一年四季,这样的早晨仿佛盖了戳子一般,天天如此地重复着。听说先生年轻时时常生病,最近十年,先生从未生过什么大病。

常子就是这样极力隐身于先生的阴影中,虚化自我,生活在尊崇和献身的心灵中。当初,亲戚里有人劝她再婚,如今看到常子如此顽固,也就死了心。那件事常子从来不愿再提。先生接纳常子进家,应该说是很有眼光的。

然而,常子一年有好几次感到心里像蘑菇一般萌生过一些疑问,但连忙又亲手碾碎了。

这是常子单独一人留在寂静、广阔的宅第里时候的事。

常子心里产生了写作和歌的灵感,她不知这灵感来自何处。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或悲哀,怎么会想起作和歌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常子有个缺点,任凭先生反复指出,她就是不肯改正,这正是受到先生和歌的影响所致。更确切地说,是受了先生歌作中充溢的悲哀太大影响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