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三熊野(第2/16页)

先生心底里暗暗沉淀着悲哀和孤独,写作和歌虽然时有迸发,但平常就像水族馆躲藏在岩石底下的奇怪的鱼,隔着玻璃隐隐可见。人们不知道先生为何要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独有的悲哀的丧仪中,而且他们也不想强行知道。所以,他们能够和先生保持长期交往。

先生曾经给最亲信的弟子,就这种“心情抑郁”进行过讲解。

“根据罗伯特·伯顿的古典学说,人的体液有血液、痰、胆汁和忧郁液四种组成。其中忧郁液是又冷又浓而带有酸味的黑色汁液,由脾脏分泌出来,其作用除了控制血液和胆汁外,还给骨骼提供滋养成分。至于忧郁症的病因可举出几种影响:精灵、恶灵和天体等因素。另外,食物中牛肉会促进忧郁液的生成。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喜欢吃牛肉。还有,按照伯顿的说法,学者的职业最不安定,优秀的学者要获得所有的知识,以致失去健康、财富和生命,因此,最易受到忧郁症的侵袭。这些条件我都具备,所以我被忧郁症缠住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听的人感到困惑,对于他这番话不知道要不要认真记取。他们知道,先生对他们讲这番话时,心情特别高兴。

此外,嫉妒也是先生的主要特质。先生始终是青年人的朋友,但在自家开设的特别讲习班上,一个获准列席旁听的先生所喜爱的学生,有一次将他在酒吧得到女招待欢心的事大肆宣扬,被先生听见,以不检点为由将他开除。先生尤其在自家讲习会上,总想像神道教的迎神仪式那样,希望那些清净的青年人在这里汇聚。先生不允许这里有发油和脏污的内衣的气味,只希望自家十二铺席大小的阴惨的客厅,犹如新削成的桧木板那样,充满明朗、纯净的青春气息,闪耀着光辉的眼眸,洋溢着朝气蓬勃、清新而热情的话语。

先生进而不善其攻,但退而能够坚守,于保守学问操行方面,战争中未留下任何污点。这就是战后先生受到狂热支持的一个缘由。

悲哀不仅表现于先生的歌,学问、表情、衣服,无处不受沾染。先生一个人走路时,垂首迈步,在校园里迷路的小狗向他跑来,他蹲下身子久久抚摩小狗的头。先生爱洁净,家中绝不饲养宠物,但对于别处满身长满污秽湿疹的小狗竟然如此。逢到这种时候,先生才清楚地感知自己的孤独,为了使孤独在自己面前认真地重演一遍,他便将自身进一步封锁在如此一幅孤独的构图之中。先生描绘着自己如此滑稽而悲悯的形骸,那一头染得极不自然的黑发,映射着艳丽的春阳,先生的溜肩膀上飘流过校园合欢树的叶荫……小狗忽然注意到什么,嗅着鼻子,夹起尾巴,狂吠一声跑走了。先生抚摩狗头的一只手里握着从不离身的酒精棉。这是早晨常子必然准备好的浸满酒精的棉花。那是一堆雪白的薄薄的棉片儿,满满地塞在一只银光闪亮的容器里,指头轻轻一触,立即像化霜似的,显现出酒精的泥泞……

常子就是为这样一位先生服务了十年。

孑然一身的先生独居的藤宫家,有着清净而严格的生活规律,容许女子进入和不容许进入的领域分得很清楚。

先生喜欢的食物有牛肉,鱼有石鲈鱼,水果有柿子,蔬菜有豌豆荚、小卷心菜、花椰菜等。

爱喝少量的威士忌酒。

唯一的兴趣是看歌舞伎,要么偕同弟子而去,要么赴往届弟子之约。但常子一次也没有得到陪伴先生的机会。

先生偶尔会放她半日假,“看看电影去吧。”但绝不会叫她去看戏。

没有电视,只有一台破旧的、声音混杂的收音机。

藤宫家是本乡真砂町一座幸免于战火的纯日本风格的古老宅邸,先生厌恶西式房屋,家中不置一张椅子,但是喜欢吃西餐。先生不仅自己绝不进厨房,他也绝不允许学生们进厨房。于是,那里成了常子一人的城郭。不过,不可想象会有什么现代化设备,只有两台古旧的煤气灶,有时要做十几个人的饭菜。为了不使每月的生活费超支,全凭常子的巧妙运筹,此时采取的各种手法一概不让先生知道。

先生早晚必入浴,经年累月,从不答应亲近的人为他搓背。接近入浴中的先生应遵守法度:将换穿的衣物放在浴室里,准备好之后告诉他一声,尽量逃得远远的,这便平安无事。刚动手做事,忽然听到更衣室里拍手,随即看到毛玻璃上晃动着先生的身影,这时忙不迭喊道:

“有事叫我吗?”

弄不好会招来一顿斥骂。因为听到浴室内一声呼喊,女人立即就过去,这是颇不正经的举动。

要想逃,藤宫家里有好多空间可逃。但大凡多少堆了些书籍的房间,都不允许女人进出。既不可进入打扫,更不准两手胡乱接触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