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刹车(第3/8页)

杉雄认为,对于战争中孕育的一个时代的青春,社会保有一种多余的误解。战争毕竟不属于幸存的著名将军,而是属于战死的无名青年士兵。不是属于遗留下来的母亲和恋人们的悲叹,而是属于死去的年轻人自身的个人主义所有。战争是令人震惊的,但人类的历史,作为青春过剩能量的彻底而毫无保留的发挥,除了战争,尚未发明其他任何东西。有没有全凭青年所成就的无血革命呢?战争如何将青春期开始所特有的自我陶醉巧妙地加以运用和引导,这一点是那些头脑僵化的学校教师所意想不到的。杉雄的同班同学,还有一些低年级的学友们,以自我生命为赌注,购买了海军士官颇具性感的制服和寒光闪闪的短剑。

战争末期留下来参加义务劳动的学生们,大多限于这两种人:要么是不适合服兵役的肺结核患者;要么是因征兵事务中出现的异常而尚未接到“红纸”的人。电报一来,人人都缩起脑袋,生怕送达到自己手中。接到红纸的人,收拾下行李,回趟老家,开始时还有几位朋友送到车站,越到后来,分别越是显得冷清了。红纸频频到来,连病人也被赶向战场。他们个个肩挑行囊,向学友简单地告别一下,随后离开宿舍。

于是,同宿舍的人日益减少,然而在杉雄看来,高座工厂时代的寄宿生活,倒是庶几近似理想的生活。其中有恐怖,也有自甘堕落;有绝望,也有自由。希望实际上以反论的形式弥漫一切。季节也是自五月到八月,总之,是光明而跃动的绿色的季节。

无能的人,躲到防空壕也不忘复习法律学课本,有能力的人,一点也不用功。世人在为粮食不足而受苦,而他们吃着大米饭,整日想办法尽量怠工。

那个时期中的青春的状态,不同于一般概念的青春,是极度反论性的东西,如今,杉雄回想起来,完全免除了未成熟年龄伴随而来的羞耻。在他们眼里,难道具有为年轻人所特别中意的“对未来的期望”吗?他们的期望就是一场关系各人生死存活的赌博。他们或许有着恋爱小说中那种天真烂漫的理想吧?他们有的心性恬淡,一切听其自然;有的只是活在空袭中的无刺激、无欲望的状态中。这种青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幻灭的可能性,因而,实际上是不朽的。

从小田急铁路一座小站步行三四十分钟,杉雄看到一片崭新的兵营。最近虽然建了好多营房,但已经没有多大用途,只是充当应征学生们的宿舍。这些素朴的建筑,散于一片绿荫之中。奇妙的是,没有那种带着威胁性的石砌围墙,只是在腹地周围草草圈上一道铁丝网罢了。一部分铁丝已经被踩断,自车站到宿舍,从离离荒草中硬是踏出一条近道来。宿舍离开周围的民家,孤零零存在着。学生们上班的工厂,位于距离宿舍还有两公里远的山谷中。

横贯宿舍内部的土间,其左右各有薄木板镶边的楼下房间,用空下的枪架分别隔成每四五人为一班的区域。站在楼上楼梯口低矮的栏杆旁边向下俯视,每一班都有一架垂直的梯子通往楼下。窗户没有帷帘,一到夏天,他们为了遮挡西晒,便钉上军毯,代替窗帘。有的人戏称为搭帐篷。

杉雄在这种宿舍生活里发现了儿时的惊喜。他登上垂直的梯子,中途又攀上二楼栏杆的外侧,接着再从楼下土间这一侧跳向另一侧,使他重温了童年时代快乐的生活。

空袭乃家常便饭,杉雄不由陷入一种错觉,自那遥远的往昔,空袭如同夏天的响雷,傍晚的骤雨,初秋的台风,来往学校的路上必然经过的理发馆中镜子的反光;空袭如同在第三班电车中必然相遇的戴黑框眼镜的女人,空袭仿佛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回想也不缺少血的记忆。

小型飞机来袭,警报解除之后,他们从各处防空壕里走回来,消息灵通的人传递着厨子身负重伤的新闻。杉雄和四五个同学到厨房观望。夏天午后,宿舍周围一人多高的茂草,散发着燠热的气息。

“是那个小矮子,还是那个大胖子?”

学生们不免带着诅咒的口气议论道:

“是那个大胖子。那家伙克扣我们的粮食,对学校的要求说三道四,那家伙活该受罪!”

到那里一看,厨房门口水泥地上有人洒水,早晨扫地的扫帚发出巨大声响。胖厨子向地上泼完水,挥动着扫帚一阵乱扫。地上的积水被扫帚搅起了泡沫,一片殷红。杉雄毫无所动,鱼店的鱼血和人血有什么不同呢?

“到一边去,有什么好看的?”

胖厨子说。他只顾低着头扫地,棕榈扫帚弹起鲜红的血滴,滴到了新制的木框上。当时的生活回忆中,究竟是什么成了残留至今的幸福之源呢?杉雄想到这里,感到十分困惑。当时具体事物的属性找不到甜蜜的影子。例如,为了疏散工场而在山腰挖掘的洞穴中新鲜的泥土气息,每晚空袭时染红东京上空的火焰(他们远望那里爆炸的燃烧弹和高射炮的火焰,喊叫着:“玉石屋!钥匙屋!”),夏季的田野尽头预示般燃起的广袤而明丽的晚霞,贴满女明星艳照的宿舍板壁玛瑙色的节孔,晨礼时赖床不起的快乐……可以说,从这一一积累的印象中寻不出任何缘由。但是,例如,杉雄因战争而知道了谣言的甜美,并且幻想着以民众煽动家这一职业深入人群,以及这种非人性的职业所具有的麻醉药般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