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刹车(第2/8页)

她一只手扶着栏杆,一只手胡乱摆弄着项链。女子一条腿站立着,将整理好的项链用两手高举着,弯向颈后戴上了。那是一串缀着大粒珍珠的项链。

“How are you,Mister Haraguchi?”

女子开口了,她就是拉塞尔夫人。他俩被领进卧室,原口介绍了杉雄,竭力称赞他的才能。夫人说,请先试做一对卧房用的台灯,看看效果如何,然后再委托制作家中其他地方用的台灯。

卧室面积约三十铺席,铺着没入脚踝的纯白色地毯。室内装饰的情调极好,白色、灰色、黑金和熏银,除此以外的颜色一概不用。杉雄为用户所做的卧房台灯一律都贴着桃红色彩带,含有一种猥亵的意味,那种“派其柯特”似的台灯不适合这座房间。应该设计一种崭新的、色调素雅的台灯。

原口陶瓷店只是供顾客在店里选好出售的瓷壶,然后再配合瓷壶制作伞罩。

“瓷壶就用上回挑好的那一对。”

夫人说。那是涂着白釉的、单色的四角形瓷壶。

拉塞尔夫人深深坐在扶手椅里,眼里含着三十岁女子午后轻微的倦怠,但脸上始终浮现着沉静而优雅的微笑。如此靓女,如此微笑,作为外国人,丝毫不向我们露出一点儿琐末的感情,简直就像圣女一般。

接着,进入事务性商谈。杉雄看着金丝线绣的带有大写字母的床罩,嗅着夫人身上飘溢而来的恰到好处的香水味儿,心想,自己坐在别人卧房里一本正经地谈事务,很奇妙。

“待在人家卧室里,装出一副谈论工作的神色,这算什么人呢?”他想。

“我们这号人是室内装修者呢,还是殡葬工人呢?”

“一个星期可以了吧?”夫人回头看着杉雄,“下个星期的今天三点,三点整我到店里来。”

女佣出现在敞开的房门边,她轻轻敲了敲门。

“楼下备好茶了。”

“好,请吧。”

夫人站起身,做了个优美的手势。

好田杉雄去浅草三筋町人造丝批发商店,购买一种同行们称为“诺伊尔”的流行生丝,回来时绕道中野,到染料店买了好几种染料。在电车里又多次从纸袋里掏出拉塞尔夫人画的规格表观看。于是,基于这张规格表搜购的材料所进行的设计,眼下又使他失去了信心。

回到旅馆,杉雄没有马上着手该项工作,而是开始制作很早以前预订的床式台灯。这是平时那种做惯了的附有桃色缎带的工艺。

法国生产的卖花姑娘的小瓷人上,悬着天盖一般打着襞褶的乔其纱伞罩,颜色是粉红色,上下周围围绕的酒红色的缎带,必须呈现着“心胸激动”的波浪形。而且,伞布必须绷紧贴附上去,不能有一点疙皱,就像贴紧女体的裙裾……

杉雄将规格表和草图置于面前,用曲线板量了一段十号的锌丝,开始挽成椭圆形。

三十分钟过后,青年的工作有些松懈,直接对着熄火后电炉上的铁壶呷了一口冷茶,然后仰面躺在薄薄的坐垫上。正好脑袋旁边胡乱堆着几本美国的室内装潢杂志,冰冷的铜版纸封面,枕在春天里不很清醒的后脑勺下边,颇为舒心。

窗外是粉雾迷蒙的天空,微微传来孩子们的叫喊。汽车的喇叭声听起来就像毫无气力的病人在放屁,断断续续。

“多么天真,完全是哄小孩似的单调无味的工作。”青年歪着嘴角想着。喝了一口冷茶之后,口腔内又渐渐恢复了暖意,使他感到不快。

“稍微有点儿艺术,稍微有点儿良心……总之,有那么一点儿,老是感到不干不净啊。”

他明白不是“一点儿”的问题。那甜味儿还没有离开舌头。已经八年了,还没有忘记那种味道。毋宁说,随着年月的过去,追忆的甜味反而更浓了。

比起装饰卧室甘美梦幻的这种暖红色台灯,杉雄感到另有一种东西更甜蜜,像可口的酒心巧克力,那就是战争。正确地说,是战争的回忆。

没有比那更加甘美、更加感伤,那样更加浪漫和那样称心如意的时代了。战争是纯然的“抒情”的回忆。先吃甜的,后吃酸的,就会备感酸苦。战争结束以来,他的个人经历中实在没有什么可喜的事。

杉雄想起战争末期军需工厂的生活。他离开东京帝大法学部首先进入中岛小泉飞机工厂,其后又应召到厚木机场附近的高座海军工厂参加义务劳动。

战争末期的放任、怠惰、不满、无序……在这种状态下,明显地存在着战后社会无序的准备和预感。但比起战后的无序之所以美好,在于此种无序的本身,不住重复着不久定将灭亡的预感。

体力旺盛的青年,于战争中寻到自杀的机会;智能薄弱的青年,自觉应该抗争、继续生存下去。这实在出于自然。即使在和平时代,体育只是青春过剩的能量自杀的演技;智能的觉醒,是对急于走向瞬间解放的自己年轻肉体的反抗。基于各自资质的不同,或反抗取胜,或自杀取胜。同一般常识相反,据杉雄所体验,战争不是精神主义时代,而是肉感的时代。乘坐飞机的青年们,也会表示同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