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6/16页)

他灵机一动,也派给繁子一个角色。圭辅小心翼翼,免得弄脏新衣服的袖子,从窗台尽量伸展着胳膊,将饼干丢到孩子手中。然而,那孩子一时领会不了大人们的潇洒,他只是呆呆仰望着这位满面春风的中年绅士。繁子为这一瞬间的悲悯暗自伤感起来。

终于,这位孩子王又浮现出成年人一般的微笑,慌慌张张行了个礼,当场一点点咬起饼干来了,抑或他认为只有这样才是合乎道理的做法。“恶作剧还讨了便宜”、“也分给叔叔一半吧”,司机也从旁逗引他。这时,躲进前院树林里偷看的孩子们,三三两两来到窗户下边,个个都脏兮兮的。他们慢慢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可怖的僵硬的表情,往昔孩子那种自然流露的羞涩的微笑,再也看不到了。他们沉默不语,猫一般赤脚走过石子儿路面。

他们脸上的那种莫名的悲戚,对于圭辅来说,他既弄不明白,也丝毫感觉不到。眼下的他,对这些谈不上喜欢的脏污的一群客人,只要博得他们的好感就行了。他立即大踏步去端来盛着饼干的果盘。

“来,伸出手,一人一块。好脏的手啊!是脚是手,都看不清楚啦。洗干净再看,也许就是脚啦,”他对站在一旁的繁子送去一个可爱的笑容,“好了,没有啦,对这位阿姨道声谢谢,阿姨把好吃的点心都送给你们啦。”

孩子们走了,圭辅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大凡孩子嘛,总是很可爱的。”

撒谎,他肯定想说:“看,我这个人也有十分可爱之处呢。”结果一时说走了嘴。

——这个小小的口误不料激怒了繁子。如果这话所指的孩子们是繁子的孩子,还不至于使她如此生气。这种场合,圭辅那种厚颜无耻、令人扫兴的善举,针对同她毫无关系的人群,为此,一瞬间这位男子就把自己毫无戒备的姿态,展现在她面前。这样一来,繁子就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圭辅对她带有无言的广泛的轻蔑,于是原形毕露。而且,圭辅意外地听到她反复说着怨恚的话语。

“我可不认为他们可爱,即使回到国内也还是不得不看到这些孩子,真叫人扫兴。本来我以为回到国内之后,能真正看到理想中的孩子们的啊!”

圭辅赶紧设法退避。

“这都因为战争影响太大的缘故。不过,孩子们总是对喜欢他们的人表露真正的童心,这倒是很奇妙的事。”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繁子。

“什么童心?是乞丐根性。浅薄的成年人,都痛痛快快地把孩子变成了乞丐。”

“你说的这个,也许有些道理,不过……”

“成年人不管走到哪里,只喜欢看到有人拍手喝彩。孩子对此心领神会,为了讨好成年人,个个都学会了拍手喝彩。不是吗?”

“——这个……”圭辅一时恍惚了,“真爱钻牛角尖儿啊!”

隔了老大一会儿,他才觉得繁子的话触到了自己的痛处,就像负伤者过了一阵子才感到疼痛一样。

圭辅的一颗好心反而成了驴肝肺,他被感伤的悲戚彻底摧垮了。但他并不放松琢磨报复的手段。

“我们进行了一场争论,我输啦——我认输!”

他的目光带着令人同情的悲戚,这样一来,繁子无疑也会心软下来,从而觉得对不起他。在那之前,还是静待时机,攻其不备更加有效。——谁知,繁子却继续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姿态,圭辅不由忘记了平时的耐心。

“我说繁子小姐,一碰见你我就成了轻薄的人。不过,作为家庭成员,我自以为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父亲。就拿女儿的恋爱来说,世上一般的父亲所不能允许的事我都能原谅。因为我对女儿绝对信赖。例如……”——圭辅在椅子上有点坐不住了,“例如,这次寿雄君和女儿的出差地点是同一个地方,作为父亲,我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我既不责备女儿,也不责备你的丈夫。”——他瞥了一眼繁子的脸色,似乎想检验一下自己这番话的效果。

“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对自己的女儿抱有绝对的信赖。”

“为什么他们出差的地点……”她本想说些讽刺他的话,无奈声音打颤,不成其讽刺了,“您怎么知道您的女儿同我丈夫出差的地点一样?作这种想象不觉得难为情吗?”

“因为我亲眼看到恒子吩咐女佣向寿雄君的旅馆发电报。”

“我不相信!”

“——不过,什么都不信那不是爱。怀疑丈夫的不忠其结果就等于怀疑自己的爱。然而,在这个世上,只相信爱也仅仅是梦中的故事。如果做到互敬互爱那自当别论,假若有一方没有尝到爱……”

繁子静静垂着头,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的人。——于是奇怪的是,圭辅心中泛起一股冲动,他如今很想向这位自己任意伤害过的女人乞求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