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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维把船摇到离桥相当远的地方。“应该不用很久。”她说。月亮皎洁,但在她身后,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脸。丰沛的月光令星辰黯然失色,我极目远眺,湖上洒满一层光。船在月光下泛出浮木的颜色,和白天时无异。涂了焦油的桥身,比在日光下显得更黑,但只是黑一点点而已。光亮在西尔维周身勾勒出一轮类似的灵光。我能看见她的头发,但不是她头发原本的颜色;能看见她肩膀,她手臂的轮廓,以及船桨,桨不断搅乱无形无色的碎光。指骨镇的灯火已开始灭去,但因为此前并没增加光的总量,所以也不会有减损。

“还要多久?”我问。

西尔维说:“呣?”

“还要多久?”

西尔维没有作答。我静静地坐着,拉拢身上她的外套。她轻声哼起《艾琳》,于是我也哼了起来。最后她说:“在看见之前,我们会先听到声音。桥会晃动。”我们都静静地坐着,后来我们唱起《艾琳》。在夜色与湖水之间,风湿冷得像硬币,我一心想换个地方,那儿,加上月光,使世界显得辽阔无垠。西尔维没有时间观念。对她而言,小时和分钟是火车的名字——我们在等九点五十二分那辆。西尔维显得既耐心又急躁,正如她显得既自在又局促一样。她一味安静,除非唱歌,她一动不动,除非是划桨把我们从桥下往外摇。我讨厌等待。如果说我有什么特别的怨言,那就是,我的人生似乎尽由期待组成。我期待——一次抵达,一番解释,一个道歉。一样都没有过,也许我本可接受这个事实。若不是每当我适应了某一时刻的界限和维度时,就会又被推入下一个,让我重燃好奇,想知道是否有任何幽灵隐藏在这个时刻的影子里。虽然大部分时刻大同小异,但那并未完全排除下一个时刻也许会截然不同的可能。因此,人们需要目不转睛地关注日常生活。每个沉闷乏味的小时,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那样的时光。

“西尔维。”我说。

她没有答应。

眼前的任何时刻都只处于思考,思考的事物,在质量和重量上,与浮现出它们的黑暗相称,就像倒影和衬托它们的水面一样。同理,思考也是恣意无章,或根本不由自己做主的。每个探身往池中张望的人即是池中的那个女子;每个盯着我们眼睛的人,即是我们眼里的那幅映像,这些是确凿而无可争辩的。因此,我们的思想,反映出从我们思想面前掠过的事物。但问题丛生。例如,我外祖父乘坐的那列火车的残骸,在我脑中比实际我若亲眼看见的更加清晰(因为意识的眼睛不会被黑暗完全阻隔);又例如,我前方那个没有脸的人影,可能是海伦本人,也可能是西尔维。我喊她西尔维,她没有答应。那教人如何分辨?假如在我眼里她是海伦,怎么可能其实不是海伦呢?

“西尔维!”我说。

她没有回应。

我们再度向桥漂流而去,在快到桥下时,大梁开始嗡嗡作响。她把手掌贴在一根桩子上。响声越来越大,一阵颤动传遍整个桥身。整座长长的桥像脊椎一样灵敏、紧张,伴着一声警笛而呜咽,我无法根据声音分辨火车会从哪个方向驶来。她搁下船桨,我们在桥底下越荡越远。她伸手抱住膝盖,把脸埋在里面,她摇啊摇啊摇,摇得船微微倾斜。

“海伦。”我轻声喊道,可她没有作答。

随后桥开始隆隆地震动,仿佛要塌了似的。每个接合处受到剧烈磅礴的冲击。我看见一束光,像流星般划过我的头顶,接着嗅到热烘烘、刺鼻的黑色机油味,听见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那是一列很长的火车。

她站起。船左右摇摆,湖水泼溅进来,打在我们脚上,她转头望向身后。我急忙伸手抱住一根桩子,以防我们翻船。最后一节车厢从我们头顶经过,加速离去。她用手指梳理头发,说了些悄不可闻的话。

“你说什么?”我嚷道。

“没什么。”她翻转双手,朝桥和水挥舞,放眼凝望月光下的湖面,把头发向后捋平,从她的姿势里看不出她记得自己是在船上这回事。假如她跨过船舷,连衣裙的下摆在她身体周围翻腾;她举起的手臂,从月光的缝隙中滑入越冬的湖泊,我大概不会吃惊。

“西尔维。”我说。

她说:“可能原本也看不到太多东西。他们熄了灯,让大家可以睡觉。我刚好思想开了小差,结果突然,它就到了我们上方。但动静很大,对吧。”

“我希望你能坐下来。”

西尔维坐下,拿起桨,将我们再度摇离桥。“那列火车肯定就在我们下面,在这附近。”她说。她把身体探出船外,端视水面。“许多人从山上涌来。像过独立日似的,只是张挂的是黑色的旗帜。”西尔维笑起来。她转了个方向,往另一侧的船舷外俯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