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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扬的尘土在我的皮肤和汗水濡湿的衬衫上结起一层泥,露西尔也一样,我猜。她不会带着满身污垢四处走。她会回家。我回去等她,预先品尝贫瘠微薄的胜利之果,可她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那时的她,只有脸和手是干净的,前臂、头颈、衬衫肮脏不堪。如此看来,她又在等待白昼过去中消磨了一日,在工具棚里看旧杂志,或在岸边扔石子玩打水漂,总之为了避开我。

我感到,露西尔的怒火迟迟不消,与她每天花几个小时制作那套裙子有关。无疑,那不断令她想起我们的争吵;无疑,我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成了她每次受挫时归咎的对象。她把自己关在客房,独立作业,里面放着我外祖母的缝纫机。那是一台小型、简陋的电动缝纫机,散发类似热橡胶和润滑油的味道,运转时有“呣—呣—呣”的声音。呣呣呣呣呣呣。露西尔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用娟秀清晰的字迹写着“请勿打扰”。房里经常阒静无声。有一天,我站在走廊,谛听机器的声响,猜想那套裙子也许进展顺利,可以和她说几句话,但露西尔大喊道:“不许进来,露西。”过了好多天,没有迹象显示那套裙子终会完工,或这种敌对状态会终结。可有一天,我正坐在厨房,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看书,露西尔胡乱抱着她的套裙下楼,塞进炉子里。她团了一张报纸,摁进去,把点燃的火柴丢在上面。厨房里闻起来像头发冒烟的味道。

露西尔在我对面坐下。“我连大头针都没取下来。”她说。

“真对不起。”

“噢,不是你的错。反正你本来也帮不上忙。”

“在这些事情上,我不如你。”我附和道。

“差远了。”她说。

这似乎不像是和解。

“我不再生气了。”露西尔说。

“我也不。”我回道。

“我明白,你那样是不由自主的。”

我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我明白,你那样也是不由自主。”我说。

露西尔平和地看着我。“我不一定,”她说,“我不像那样。”

“像哪样?”

“像西尔维。”

你也像。我也不像。两种回答似乎都不妥。露西尔说得有道理。不过我按下想掴她的冲动。我知道,当她是那个竭力想表现得十分成熟的她时,一记耳光会教她猝不及防。

我说:“我觉得,为了几朵压花而如此小题大作,未免匪夷所思。”

“不是因为花,露西。”

那听起来像是事先排练过的。我等着,知道她会继续说下去。

“远不止如此。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我们需要别的朋友。”

露西尔盯着我。每当她做了决定或选择时,我都几乎无话可说。她了解我的情况,我也了解她的。她大概业已考虑到我一生从未交过朋友的事实。在最近以前,她也从来没有过。我们其实根本不需要朋友或常规的娱乐活动。我们的一生都在观察和谛听,像迷失在黑夜的孩子一样时刻保持敏锐的警觉。我们似乎不明所以地迷失在一片只要有一点光就会变得完全熟悉的风景里。如何理解声音和形貌,该把我们的脚置于何处。投给我们感官的信息微乎其微,一切皆可疑靠不住。有一晚,我们从西尔维房间那扇通往果园的门旁走过,看见她在镜子前梳头发。她坐在座椅上,开着小灯。她会把头发统统梳向一边,放下梳子,打量自己,接着把头发一律梳到脑后,盘起,用发夹固定在颈背,再打量自己。这一切发生在西尔维身上教人吃惊,她似乎毫不关心自己的样貌。我的母亲海伦对自己的穿着打扮也兴趣寥寥,和西尔维无异,可在带我们来指骨镇的前一夜,她整晚亦是这样,对着镜子梳头发,不断变换发型,冷静地评估每次变化。从这里面可以推断出什么?一无所有。两个疏远的姐妹为什么竟在镜子前产生同样的想法?我们怎么知道海伦的想法?也许是在前往指骨镇的途中她才决定了要做什么,不过她是在西雅图买的全麦饼干,以帮我们度过等待的时光。

这毫无意义或不可破译,一次巧合,可露西尔和我观察了她许久。她伸手扎起脖子上的头发时,头倒向一侧的动作如此奇特笨拙,和我母亲一样。那不难解。她们像我一样,都又高又瘦,她们的神经,和控制我双腿行走、双手摆动的神经一样。这个巧合难道又是一条感官与世界同谋的证据?现象把自己涂画在明亮、滑动的表面,比如记忆和梦境。西尔维的头倒向一侧,我们看见母亲的肩胛骨和脊柱顶端的圆骨。海伦是镜中的那个女子,梦里的女子,被铭记的女子,水中的女子,她的神经指引不具名的手指,把西尔维垂落的几绺头发一一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