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诉书(第3/9页)

总务跟他们是同伙,但是他已经死了。一从奥登纳德被带回布鲁日羁押,他就让城里的朋友送来毒药,既然不能将他活活烧死,人们便按惯例焚烧了死尸。泽农对这个阴险的人几乎没有好感,不过要承认皮埃尔·德·哈梅尔懂得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像人一样死去。

泽农是从喜欢饶舌的狱卒那里得知所有这些细节的;这个滑头对两个死囚临时碰到的意外感到歉意;他甚至建议退还一部分钱,尽管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泽农耸耸肩。他又暂时抱定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重要的是保存自己的体力直到最后。然而这一夜他还是未能入睡。他在头脑中为这幕惨剧寻找一剂解毒药,他想西普里安或弗洛里安一定是为了拯救某个人而被扔进火堆的:这件事的残忍之处仍然在于人的麻木,而不是事实本身,从来都是如此。突然,他撞在一个回忆上:他年轻时曾经将液体火药的配方卖给海雷丁埃米尔,他们在阿尔及尔的一场海战中使用过,而且此后可能还在继续使用。这个行为本身不足为奇:任何制造烟火的人都会这样做。这种烧死过成百上千人的发明甚至还被视为战争技术上的一个进步。战争是以狂暴抗击狂暴,是你死我活的战斗,这种暴力与以一位仁慈的上帝之名故意施以酷刑的残暴行为固然不能相提并论;然而,他仍然曾经发明和参与将凌辱强加于可怜的人的肉体,时隔三十年后他才感到悔恨,而海军将领和王公们不过对此微微一笑。还不如尽快走出这个地狱。

人们不能抱怨那几位神学家没有尽责,他们从被告的著作中梳理出了不恰当的,异端的,或者干脆是渎神的言论。他们从德国弄来了《理论赞》的译本;其余作品在让·米耶的书柜里。令泽农惊讶不已的是院长竟然有一册他的《未来事物之预言》。将这些论述,或者不如说将对它们的贬责汇集起来,哲学家饶有兴趣地勾勒出这个基督纪元1569年人类见解的地图,至少是他的思想曾经涉足过的那些晦暗的区域。哥白尼的体系没有被教会弃绝,然而在身着大翻领,头戴四方帽的人士中,最明智的那些人露出一副精明的神情摇摇头,断言那一天为时不远了。这一论断将太阳而不是地球置于世界的中心,可以容忍它作为一种谨慎的假设提出来,但它仍然伤害了亚里士多德和《圣经》,更伤害了人类将自己的居所放在万物中心的需求。一个观点若与按照常理看来的明显事实相去甚远,就会令普通人不快,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用走得更远,泽农凭自己就知道,地球在运动这一观点在多大程度上粉碎了我们每个人为了生存而形成的习惯;他想到自己从属的那个世界不再仅仅是人类寄居的地方,不免感到陶醉;但是这种空间的扩展却会令大多数人感到恶心。比起胆敢用太阳来取代地球在万物中心的位置,更糟的是德谟克利特的错误,即相信世界的无限性,它剥夺了太阳本身的独特地位,甚至否定一个中心的存在,这种理论在大多数人看来不啻是一种阴险的亵渎。哲学家满怀欣喜刺穿天球,奔向这些寒冷而又炽热的空间,但普通人远非如此,在那里他会感到茫然无措,而大胆者冒险证明这个空间的存在,却成为变节者。这些规则同样适用于纯粹观念这一更加危险的领域。阿威罗伊的错误在于,他假设有一个冰冷的神性在一个永恒的世界内部起作用,这一假设似乎夺走了虔诚的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制造一个神的可能,而将愤怒和善意留给人自己。奥利金的错误在于灵魂的永恒,它对当下的经历不屑一顾而令人愤慨:人们固然希望一个由他来负责的幸福或不幸的永生在眼前展开,而不是一个永恒的期限从四面八方铺陈开来,在其中他是一切,却并不存在。毕达哥拉斯的错误是允许动物具有在本质上和物质上跟我们一样的灵魂,这一观点令无羽毛的两足动物更为震惊,后者坚持认为自己是唯一能够永生的生灵。伊壁鸠鲁的错误,就是假设死亡是一种终结,尽管这一假设最符合我们在死尸旁边和在墓地里的观察,却击中要害,它不仅伤害了我们想存在于世界上的贪婪,也伤害了我们相信自己配得上留在世界上的愚蠢的骄傲。所有这些观点都被认为冒犯了上帝;事实上,人们指责的主要是它们动摇了人的重要性。它们的传播者有坐牢甚至更大的危险,也是自然而然。

从纯粹观念重新回到人类行为的曲折道路上,畏惧更甚于骄傲,成为卑劣行径的第一推动力。泽农鼓吹自由运用感官,他毫无蔑视地谈论肉体的愉悦,这种胆大妄为激起众人的恼怒,在这一领域,人们受到很多迷信观念的约束,更受到虚伪的约束。冒险进入这一领域的人,无论他是否比那些激烈的毁谤者更清苦,有时甚至更贞洁,都无关紧要:人们一致认为,世界上的任何火焰和酷刑都不足以惩罚如此恶劣的放荡行为,尤其是精神的大胆似乎加重了单纯的肉体大胆。在智者看来,任何国度都是故国,任何宗教都以各自的方式成为具有价值的信仰,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同样令这群思想的囚徒气急败坏;这位背教的哲学家不放弃他的任何一种真正的信仰,如果说对于所有这些人而言他都是一头替罪羊,那是因为每个人在私下,有时甚至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情况下,有一天,都曾经希望过走出他至死都被封闭在其中的圆圈。起来反抗君主的叛逆者,在循规蹈矩的人们中间同样激起某种怀有妒意的愤怒:他的“不”触怒了他们无休无止的“是”。然而,在这些想法与众不同的妖魔中,最难对付的是那些具有一定操守的人:人们不能完全蔑视他们的时候,他们更加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