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特之死(第6/7页)

那天夜里西蒙几乎没有睡着,然而与女仆以为的相反,令他揪心的既不是愤慨也不是羞惭,而是那种名为怜悯的更加温存的痛苦。西蒙在暖和的夜里感到憋闷,他想到希尔宗德,仿佛她是自己失去的女儿。他怨自己留下她独自一人穿越这段艰难的航道,随后又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生与死就像每个人分到的一份面包,也许希尔宗德按照自己的心愿在恰当的时间吃掉了自己的一份面包,那也未尝不可。这一次她又走在前面了;她在他之前经历了最后的苦难。他仍然认为,那些起来反抗教会和国家随后遭到镇压的忠实信徒是正确的;汉斯和克尼佩多林抛洒了鲜血;在一个血腥的世界里,难道还能期待别的东西吗?约翰、彼得和多马在世之日就应当亲眼看见上帝在人间的王国得到实现,然而一千五百多年来,这个愿望却被懦弱、冷漠和狡猾之徒怠惰地拖到世界末日。先知敢于宣布这个天上的王国就在这里。他指出了道路,即便他偶然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径。对于西蒙而言,汉斯仍然是一个基督,如同人人都有可能是一个基督。与法利赛人和贤哲们谨小慎微的罪过相比,他的疯狂并不更加可耻。鳏夫没有对希尔宗德在国王的怀抱里寻找欢愉感到愤慨,长久以来他已不能给她带来这种欢愉了:这些放纵自己的圣人毫无节制地享受了肉体结合带来的幸福,这些已然摆脱尘世束缚的肉体,已然对一切毫无知觉的肉体,想必它们曾经在拥抱之中体验到过一种更加温热的心灵结合的形式。啤酒让老人感觉胸口不那么憋闷了,从他心中油然而生的宽厚交织着疲惫,以及一种既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碎的善良。至少希尔宗德得到安宁了。借助床头蜡烛的微光,西蒙看见眼下在明斯特泛滥的苍蝇在床上游荡;它们也许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逗留过;他感到自己同那具腐烂的尸体呼吸与共。他突然想起来,新基督的肉身每天早上都要遭受钳子和烙铁的酷刑,这个念头攫住他,令他肝肠寸断;他与可笑的受难者感同身受,他痛苦地想到肉体注定只能享受如此少的欢愉,却要承受如此多的苦难;他与汉斯一同受苦,如同希尔宗德曾经与他一同享乐。整个夜晚,躺在被子下面,在这个仅有最起码的舒适的房间里,他一想到在广场上被活活关在笼子里的国王,就像一个脚上有溃烂的人不小心踢到了自己的痛处。一阵疼痛使他的心渐渐抽紧,牵动从肩头直到左手手腕的神经,他祈祷,但再也分不清是为了自己的痛楚,还是为了扎进汉斯肥胖的胳膊和胸脯周围的铁钩。

他一旦有了走几步路的力气,就拖着身子走到国王的笼子前。明斯特的人们已经厌倦了这个场面,但是孩子们紧靠着栅栏,继续朝里面扔别针、马粪、尖利的骨头,囚笼里的人不得不赤脚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卫兵们跟以往在节日大厅里一样,懒洋洋地推开这帮顽童:国王的死刑预计最早于仲夏时节执行,冯·瓦尔代克大人坚持要让他活到那个时候。

囚犯刚刚经受了一场酷刑被送回笼子;他蜷缩在角落里,还在颤抖。他的衣服和伤口散发出一股恶臭。但这个小个子男人仍然有着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和一副演员的动人嗓音。

“我缝,我裁,我绗”,受尽折磨的人低声哼唱道。“我只不过是个裁缝学徒……皮毛外套……给长袍缫边不留痕迹……不要在衣服上开衩……”

他突然停下来,偷偷瞟一眼四周,似乎既想保住自己的秘密,同时又想泄露一点风声。西蒙·阿德里安森拨开看守,设法将双臂伸进栅栏。

“上帝保佑你,汉斯”,他一边说,一边将手向他伸去。

西蒙回到家里,仿佛长途旅行归来一样疲惫不堪。自从他前一次出门以来,城里已经发生了一些重大变化,明斯特逐渐恢复了往常平淡无奇的样子。大教堂里充满唱诗班的声音。主教将他的情妇重新安置在距离他的府邸仅两步之遥的地方,这位美丽的茱莉亚·阿尔特生性谨慎,并不招摇。西蒙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好比一个人即将离开一个城市,那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与他无关。但是,他从前的善良像一股泉水那样枯竭了。他一回到家就冲着约翰娜大发雷霆,因为女佣忘记照他的吩咐备好笔墨纸张。当这些东西齐备后,他就开始给他的妹妹写信。

他已经有差不多十五年没有跟她联系了。好心的萨洛美嫁给了有钱有势的银行家富格尔家族的一位幼子。马丁虽不能继承家族的财产,却靠自己的本领积累了一笔财富;他从世纪初年起就在科隆定居下来。西蒙将孩子托付给他们。

萨洛美在鲁尔斯多夫乡下的宅子里收到这封信时,正在亲自监管晾晒衣被。她将床单和细布衣物扔下让女佣们去照管,家事由她作主,她连银行家的意见也没有征询就吩咐套上马车,满载食物和被褥,穿过一片满目疮痍的地区,向明斯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