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特之死(第3/7页)

渐渐地,就像美梦在黑夜里不知不觉转变为噩梦,人们的内心起了变化。心醉神迷的状态让圣人们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晃晃悠悠。城里各处的地窖和谷仓都堆积着食物,为了节省,新基督国王不断发布禁食的命令;然而有时候,当一桶咸鲱鱼变得臭气熏天,或者圆圆的火腿上开始出现斑点,人们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贝尔纳德·罗特曼筋疲力尽,他病倒了不能出门,仍一言不发地执行新国王的决定,他只能向聚集在窗户下面的人群布道,宣讲仁爱将烧毁尘世的一切渣滓,天国将会降临。克尼佩多林被剥夺了市长头衔,但又被庄严地提升为刽子手;这位脖子红红的胖男人对自己的新职务颇感得心应手,似乎他一直以来就在暗自梦想屠夫的职业。很多人被处死;国王命令处决软弱和温和的人,以免他们传染其他人;再说,每死掉一个人就会省下一份口粮。人们在希尔宗德住的房子里谈论酷刑,就像以往在布鲁日议论羊毛的价格。

汉斯·博克霍尔德出于谦卑,同意人们用他出生的城市称他为莱顿的约翰,但这个名字仅限于在尘世的集会上使用;在忠实信徒面前,他另有一个不能言宣的名字,似乎自身包含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和热情。十七位妻妾证明神有着永不枯竭的精力。市民们出于畏惧或者虚荣,将自己的妻子献给活着的基督,正如他们当初献出金币;来自社会底层的荡妇争相邀宠,以求满足国王的床笫之欢。他来到克尼佩多林家里跟希尔宗德说话。这个眼睛滴溜溜转的男人一碰到她,她立刻变得脸色煞白,他的双手摸摸索索,像裁缝那样解开她的上衣。她想起来,但她不愿想起来,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她餐桌上一个饥饿的江湖艺人,就趁她托着盘子俯身布菜之机摸过她的大腿。她怀着厌恶让这张湿漉漉的嘴亲吻,但厌恶随即就变为迷醉;生活中最后的体面像破旧的衣衫,或者像浴室里刮下的死皮一样脱落了;沉浸在这无味的、热乎乎的呼吸里,希尔宗德不复存在了,希尔宗德的恐惧、顾虑和不幸也连同她一起不复存在了。压在她上面的国王赞叹这个纤柔的身体,他说,在他看来,细瘦的身材让上帝塑造的形体显得更加突出,尤其是下垂的细长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个习惯了与婊子和毫无韵致的村妇打交道的男人,对希尔宗德的精致惊叹不已:她那双放在自己维纳斯小丘柔软的茸毛上的纤手,不由得让他想到一位贵妇漫不经心地搭在手笼上或者卷毛狗身上的双手。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十六岁起,他就知道自己是神。但时运不济,他掉到一个裁缝铺里当学徒,还从那里被赶走;在喊叫和流涎中,他进入了天堂。他重又体验到那种颤动,就像当年在流动剧团扮演挨打的丑角时,他在后台感觉到自己是神;就像当年在谷仓里他得到平生第一个姑娘时,他明白了神就是这团蠕动的肉体,对赤裸的身体而言贫穷并不比富有更真切,神就是生命的大潮,它也会卷走死亡,它像天使的血液一样流淌。他用一位戏子浮夸做作的语言吐出的这番话,充满农民之子的语法错误。

连续几个晚上,他将她带到筵席上,坐在基督的妻妾们中间。人群挤在边上,几乎要将桌子压垮;饥饿的人们抓住国王开恩扔给他们的鸡脖子或爪子,还祈求他的祝福。年轻的先知们充当国王的保镖,他们在一团嘈杂中用拳头维护秩序。现任王后蒂瓦拉来自阿姆斯特丹的一个污秽场所,她沉着地大吃大嚼,每嚼一口便露出牙齿和舌头;她看上去就像一头懒散而健康的母牛。突然,国王举起双手祈祷,他在脸颊上扑了一点粉,这种舞台上的苍白让他的面容变得好看了。有时,他冲着一个来宾的面孔吹气,向他传达神圣的精神。一天夜里,他将希尔宗德引到后厅,撩起她的袍子向年轻的先知们展示教会赤裸的圣洁。新王后和蒂瓦拉相互叫骂厮打起来,后者仗着自己年方二十,将希尔宗德看成老太婆。两个女人在石板地上翻滚扭打,大把抓扯对方的头发;那天晚上,国王将她们俩一起搂在胸前抚慰,让她们达成和解。

有时,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情会让这些呆滞而疯狂的灵魂活跃起来。汉斯下令立即拆除高塔、钟楼以及那些傲慢地高出城里其他房屋的山墙,因为这些建筑无视在神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孩子们叽叽喳喳,跟在一队队男人和女人后面,挤进塔楼的楼梯;瓦片乱飞,砖头纷纷坠落,砸伤行人的脑袋和低矮房舍的屋顶;有人将圣莫里斯教堂顶上铜铸的圣人像拆下来,让它们歪歪斜斜地吊在天与地之间;还有人抽掉房梁,将从前富人的房屋弄得千疮百孔,任由雨雪飘落进来。一个老妪抱怨要被活活冻死在自己四面来风的房间里,于是被赶出城外;主教拒绝接纳她到自己的阵营里;好几天夜里,人们听见她在壕沟里哭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