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特之死(第2/7页)

“十五天”,他重复道,“夫人。一个小时也不能再多了,时间紧迫。”

希尔宗德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盯着他说:

“十五天已经过去了,我的丈夫”,她平静地说,仿佛对自己就这样留在身后的东西不屑一顾。

西蒙称赞她在朝上帝走去的路上不断向前迈进。他对这位伴侣的敬意没有因日常生活的琐碎而磨损。这个年老的男人在那些被他选中的人身上,故意忽视他们心灵表面显而易见的瑕疵、阴影和缺陷,他看见的也许只是他们自身最纯粹的部分,或者他们自己希望成为的样子。在他收留的那些预言家们可怜的外表下,他认出了圣人。自从第一次见到希尔宗德,他就被她纯净的目光所感动,他视而不见她忧伤的嘴唇上近乎阴郁的皱纹。在他眼里,这位瘦削而倦怠的女人始终是一位大天使。

出售房屋和家具是西蒙的最后一桩好买卖。跟以往一样,他在金钱事务上的漫不经心为他带来财富,使他避免了因害怕损失或者因贪心而操之过急所导致的失误。这些自愿走上流亡之路的人带着人们的敬意离开阿姆斯特丹,富人往往享有这种尊重,即便他们可耻地站在穷人一边。一艘驳船将他们带到德文特,在那里他们换乘四轮马车穿越落叶覆盖的盖尔德山丘。他们不时停下来,在威斯特伐利亚的客栈里品尝烟熏火腿;对这些城里人来说,通往明斯特的旅途如同一次郊游。一个名叫约翰娜的女佣陪伴希尔宗德和孩子,西蒙对她深怀敬重,因为她曾经由于再浸礼派信仰而遭受酷刑。

贝尔纳德·罗特曼在明斯特的城门口迎接他们,满载包袱和木桶的车辆来来往往,挤作一团。围城前的准备不由得让人想起某些节日前夕的忙乱。就在两个女人从车上卸下摇篮和衣物的时候,西蒙听着教会重建者的解释:罗特曼很平静;听从他教诲的民众在街上拖着来自周边农村的蔬菜和木材,他们跟他一样指望着上帝的帮助。然而,明斯特需要钱。它更需要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弱小者、不满者、义愤者的支援,一旦新基督获得第一次胜利,这些人就会摆脱一切偶像崇拜的枷锁。西蒙仍然是富有的;他在吕贝克,在埃尔宾,甚至在日德兰半岛和遥远的挪威都有可追回的债权;他理应去收回这些只属于天主的款项。他懂得一路上向虔诚的人们传达起来反抗的圣人们的讯息。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有钱人,他穿着上好的呢子和柔软的皮革,他的名声和装束会让他在一个衣着破烂的传道者根本无法涉足的地方赢得听众。这位皈依的富人是穷人议会最好的密使。

西蒙明白了眼前的形势。要赶快行动才能免遭权贵和教士们的伏击。匆匆拥抱了妻子和女儿,骑上刚刚将他带到方舟门口的骡子里最强壮的一头,他立刻动身了。几天后,德意志雇佣军的长矛就出现在地平线上;亲王兼主教的军队在城市外围驻扎下来,并不发起进攻,而是准备一直等待下去,直到饥饿将这些穷人歼灭。

贝尔纳德·罗特曼将希尔宗德和孩子安置在市长克尼佩多林家里,此人是纯洁者们在明斯特最早的保护人。这个胖胖的男人既热情又平和,将希尔宗德视如姐妹。扬·马蒂斯摆弄一个新世界就像从前在哈勒姆的地窖里揉面团,在他的影响下,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同了,容易了,简化了。地上的果实像上帝的空气和光线一样属于所有人;凡是有衣物、餐具或者家具的人,都要拿到街上来与人分享。所有人都以严格的方式相爱着,他们相互帮助,相互指责,为了对别人的罪孽保持警觉而相互监视;世俗法律被取消了,圣事也被取消了;亵渎神明以及肉体的过失要遭受鞭刑;女人们蒙着面纱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仿佛是不安的大天使;人们还听见有人在广场上声泪俱下地当众忏悔。

这座被天主教军队包围的好人的堡垒,生活在对上帝的狂热之中。在露天进行的布道每天晚上重新唤起人们的勇气;最受爱戴的圣人博克霍尔德讨人喜欢,因为他在描绘世界末日的血腥景象时添加了演员的戏谑。温暖的夏夜,病人和围城的第一批伤员躺在广场周围的拱廊下呻吟,女人们在一边用尖利的声音祈求天父的帮助。希尔宗德是最狂热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站立着,瘦高的身子挺直如同一团火苗,泽农的母亲控诉罗马人的无耻行径。她泪眼模糊,充满可怖的幻象;犹如一根过于细长的大蜡烛突然折断,希尔宗德猛然倒下,痛哭流涕,怀着悔恨、柔情和求死的愿望。

第一次公共葬礼是为扬·马蒂斯举行的,他死于一次突围,他率领三十个人和一群天使试图突破主教的军队。汉斯·博克霍尔德头戴王冠,骑在搭着祭披的马上,在教堂前面的广场上突然被宣布为先知;人们支起一个台子,新大卫王每天早上就在上面主持朝政,不容辩驳地决定天上和尘世的一切事务。几次偷袭主教厨房得手,带回来一头猪和几只母鸡作为战利品,人们在台子上吹吹打打,大吃大喝;敌营的厨子成了俘虏,被迫烹煮菜肴,随后在人们的拳打脚踢中一命呜呼,希尔宗德看见这一幕,跟其他人一样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