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罗来纳 North Carolina(第10/16页)

时近午夜,面向公园的房屋里,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菲奥娜也早就回家去了,马丁会在此时送来吃的。科拉爬下来,进入真正的阁楼,伸展一下四肢,呼吸一下不同的空气。他们说说话,过上一段时间,马丁会表情严肃地起身,科拉便爬回密室。每隔几天,埃塞尔允许马丁叫科拉用一小会儿洗手间。科拉总在马丁来过之后才睡,有时先哭一阵,有时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好像一支蜡烛叫人吹灭。她返回了狂暴的梦乡。

她追踪着每天穿过公园的常客,附上注释和推测,仿佛在编纂自己的历书。马丁在密室里藏了废奴主义的报纸和小册子。它们是危险品,埃塞尔想把它们清理掉,可这是马丁的父亲留下来的,早在他们住进这幢房子之前就已存在,所以马丁认为,他们可以声称这不是自己的东西。这些发黄的小册子科拉看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看旧历书,里面有对潮汐和星座的各种预测和总结,加上少许晦涩的评论。马丁给她拿来一本《圣经》。有一次短暂下到阁楼时,她看见一本《最后的莫希干人》,让水泡鼓了,还卷了边。为了讨一点儿看书的光,她挤到窥视孔下,到了晚上,便蜷缩在蜡烛旁边。

马丁上来时,科拉总是用同样的问题开场:“有消息吗?”

过了几个月,她不再问了。

地下铁道完全陷入了沉寂。报纸上刊登了多篇报道,描述破获车站,将站长们就地正法的行动,但这都是蓄奴州司空见惯的故事。以前常有陌生人敲开马丁家的大门,通报线路信息,还有一次,谈到了一位已经得到确证的旅客。从来没有同一个人两次登门。很久没人来了,马丁说。在他看来,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不会让我走的。”科拉说。

他哼哧了一声,表示反对。“情况是明摆着的。”这是个毋庸置疑的陷阱,他说,对所有人都是。“你逃不掉,他们一定会抓住你,然后你会供出我们是谁。”

“在兰德尔家,他们要是想把你关起来,就会把你关起来。”

“你要把大家都害死。”马丁说,“你自己,我,埃塞尔,还有这一路上帮助过你的所有人。”

她知道自己并不通情达理,但不是特别在乎,感觉像头犟驴。马丁给了她一份当天的报纸,然后关上了天窗。

只要菲奥娜有点儿动静,她就会一动不动。她只能去想象那爱尔兰女孩长什么样子。菲奥娜间或把没用的家什拖上阁楼。最轻微的一点儿压力,都会让楼梯大声诉苦,这是个非常有效的警报。一旦女佣人离开,科拉便回到自己小小的活动空间。女佣的粗俗让科拉想起了种植园,每当主人的眼睛不再盯着工人,他们嘴里的污言秽语便滔滔不绝。仆人的小小反抗无处不在。她猜菲奥娜往汤里吐痰。

女佣回家的路线并不横穿公园。科拉从来没看见过她的脸,哪怕她对女佣的叹息已经了然于心。科拉在心里描画出她的形象:好斗而果敢,熬过了饥荒和艰苦的迁徙。马丁说,她是跟母亲和弟弟一起,坐着一条卡罗来纳的包船来到美国的。母亲染了肺病,上岸前一天就死了。弟弟太小,没法工作,体质又弱,大部分时间由爱尔兰老婆婆们轮流照看。爱尔兰区跟南卡罗来纳的有色人街道一个模样吗?只要跨过一条马路,就能改变人们的谈吐,决定住房的面积、居住的条件,以及梦想的维度和特性。

再过几个月就到收获的季节了。在城外,在田野,棉桃将要成熟,再一路打成棉包,这一次要由白种的工人来采收了。爱尔兰人和德意志人干起了黑鬼的工作,他们会为此恼怒,还是会让每周可靠的工钱,冲洗掉因此而受的耻辱?一文不名的白人从一文不名的黑人手中接管了田垄,只不过等到一个星期结束,白人将不再一文不名。跟那些黑皮的兄弟不同,他们可以用工钱结清合同,开始新的生活。

乔基在谈到兰德尔种植园时,曾经说奴隶贩子需要越来越深地进入非洲腹地,才能找到下一批奴隶,绑架一个又一个部落,来满足棉花的需求,让种植园变成各种语言、各种宗族的大杂烩。科拉推测,新一拔移民将取代爱尔兰人,他们逃离的那些国家各不相同,但悲惨程度不相上下,同样的进程正在重新开始。发动机喘息着,呻吟着,不停地做着运动。他们只是更换了推动活塞的燃料。

在她病态的探究之下,这间牢房的斜顶成了一张画布,尤其是在日落以后,马丁深夜来访之前。当初西泽来找她时,她设想了两种结果,一种是在北方的某座城市,过上心满意足、来之不易的生活,另一种就是死亡。特伦斯决不会满足于限制她的逃跑,他要让她的生活变成一座光怪陆离的人间地狱,一直玩到他厌倦为止,最后来一场血淋淋的展览,结束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