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18/74页)

“告诉我,”他说道,一边抓住她的肩头。“你幸福吗,克拉丽莎?理查德他……”

房门开了。

“这是我的伊丽莎白,”克拉丽莎说,满怀深情地,有点夸张地,也许。

“您好呀,”伊丽莎白走上前来打招呼。

大本钟的半点报时以超凡的气势在他们中间响起,好像是个年轻人,强壮、冷漠、草率,在左右开弓地挥舞着哑铃。

“哈罗,伊丽莎白!”彼德高声说,一面把手绢塞进了口袋,飞快地向她走过去,说了声“再见,克拉丽莎”,看也没看她,便飞快地离开了房间,跑下楼去,打开了过道上的门。

“彼德!彼德!”克拉丽莎喊着追到了楼梯口。“我今晚的派对!记得我今晚的派对呀!”她喊着,不得不提高嗓门来对抗室外的喧嚣,但终于还是被车流及所有的钟声所淹没,在彼德·沃尔什的关门声中,她那句“记得我今晚的派对呀!”听上去十分细微脆弱,十分遥远。

记得我的派对,记得我的派对,彼德·沃尔什说着走到了大街上,他那有节奏的自言自语与大本钟有力的半点报时声十分合拍(沉重的声浪一波波地消逝在空中)。哦,这些个派对,他兀自寻思,克拉丽莎的派对。她为什么要办这些派对,他想。他并不是要责备她,也不是要责备这个正迎面走来的,燕尾服的纽扣眼里插着一朵康乃馨的镜像。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能像他那样,沉浸在恋爱中。他就在这儿,这个幸运儿,就是他自己,这个反射在维多利亚大街汽车制造商的厚玻璃橱窗上的他的镜像。印度的一切都呈现在他身后:平原,山脉,霍乱的流行,面积是爱尔兰两倍的一个地区。他独自做出的那些决定——他,彼德·沃尔什,他现在真的是生命里头一遭,恋爱了。克拉丽莎的心变硬了,他想,而且还有点感情用事。他怀疑,看着那些了不起的万能汽车——用多少加仑汽油可以跑多少英里。他对机械还略知一二,在他生活的那个地区,他还发明过一种犁具,还从英国订购了一辆手推车,但那些苦力们不愿意用这些玩意,克拉丽莎对这些一无所知。

她说话的方式,“这是我的伊丽莎白!”——令他讨厌。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说“这是伊丽莎白”呢?这样说太虚伪了。而且,伊丽莎白也不喜欢她这么说(洪亮的钟声依然带着余音,回响在他的耳畔,半点钟,还早呢,刚刚十一点半)。因为他了解年轻人,他喜欢年轻人。克拉丽莎身上总有些冷冰冰的地方,他想。她总是这样,即使在少女时,也有些腼腆,人到中年后更是成为了一种习惯,随后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想,一边相当厌倦地注视着橱窗玻璃的深处,心想在那个时辰去拜会她是否惹她生气了。想到他刚才的行为像个傻瓜,他突然觉得羞愧难当:痛哭流涕,感情激动,把什么都告诉了她,就像过去一样,完全一样。

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寂静降临在伦敦,也降临在人们的心里。不要再努力。时光轻抚着桅杆。我们就停在那儿,我们就站在那儿。就这么僵直地站着,只有习惯的骨架支撑着我们的躯体。这里什么也没有,彼德·沃尔什自言自语道,感情已被掏空,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空心人。克拉丽莎拒绝了我,他想。他站在那儿想着,克拉丽莎拒绝了我。

啊,圣玛格利特教堂的钟声在感叹着,就像一个女主人在钟声响起的一刻走进了客厅,却发现她的客人们早已在那儿了。我没有迟到。不,现在是十一点半整,她说。然而,尽管她完全正确,她的声音,作为女主人一本正经的声音,却不愿彰显出她的个性。过去的一些伤痛使她隐藏起个性,还有对现时的一些顾虑。现在是十一点半,钟声在诉说着,圣玛格利特的钟声悄悄飘入心灵深处,掩埋在一圈又一圈的声波中,如一个有生命的存在,想要倾诉衷肠,想要排遣自我,想要在欢乐的战栗中获得安宁——就像克拉丽莎自己,彼德·沃尔什想。穿着一袭白衣,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走下了楼梯,这是克拉丽莎自己,他想,怀着深深的感情,异常清晰却又困惑不解地,想起了她,就像这钟声在多年前已经飘进了这个房间,他们曾坐在这里,享受着亲密无间的时刻,从此时到彼时,直至离别的一刻,如采蜜而归的蜂儿,满载着时时刻刻的记忆。可那是在哪个房间呢?在哪个时刻呢?钟声敲响时,他的内心又为何会感觉如此幸福呢?接着,圣玛格利特的钟声渐次零落,他想道,她一直病恹恹的,那钟声代表着虚弱与痛苦。她的心脏不好,他想起来。最后一记钟声猝然响起,如此嘹亮,仿佛是在风华正茂的生命中突然宣告了死神的降临,克拉丽莎在她站立之处倒下了,就在她的客厅里。不!不!他喊道。她没有死!我也不老,他喊着,大步走上了白厅街,仿佛他的未来在那儿召唤着他,如此强劲、永不停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