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15/74页)

“谁会——怎么会,”达洛维夫人听着楼梯上的脚步声,心里想(在她为晚上的派对繁忙地做着准备的早上十一点钟就来打搅她,实在是太过分了)。她听见那人把手放在了门上。她好像要把那条裙子藏起来,就像一个处女要保卫贞操,要保护隐私。此时黄铜的球把手转动起来。门打开了,一个男子走进来——她一时都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看见他,她有多惊讶呀,多开心呀,多腼腆呀,彼德·沃尔什就这么从天而降看她来了,她真的是被吓破了胆(她还没来得及看他的信呢)!

“你好吗?”彼德·沃尔什说,他真的在发抖呢。他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的双手。她变老了,他不由得感慨,坐了下来。我应该对她变老了这件事,他想道,只字不提。她正看着我呢,他想,一阵突如其来的尴尬将他俘虏,尽管他已经吻过她的手了。他把手放进口袋,掏出一把小折刀,稍稍打开了一点。

他一点没变,克拉丽莎想,还是那种古怪的神情,还穿着格子西服。他的脸显得有点歪,比以前干瘦了一点,也许,不过他看上去气色棒极了,而且一点也没变。

“又能见到你,真太好了!”她欢呼道。他已经掏出了折刀。他就是喜欢那样,她想道。

他昨晚上刚到这里的,他说,还不得不马上去一趟乡下。一切都好吗?大家伙都好吗——理查德好吗?伊丽莎白好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他把小刀斜着指向绿裙子,问道。

他穿得很体面,克拉丽莎想,不过,他总爱批评我。

她正在补这条裙子,像平时一样补她的裙子,他思忖。我在印度的时候,她整天都坐在这里,补她的裙子;玩一会儿,去参加派对;跑去议会,再跑回来,诸如此类。他想到如此种种,他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激动。他认为,对有些女人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结婚更糟糕的事了,参与政治,嫁给一个保守党的老公,就比如可亲可敬的理查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思量着,他啪的一声合上折刀。

“理查德很好,他正在委员会里开会呢,”克拉丽莎说。

她张开剪刀,问他是否介意让她把补裙子的活干完,因为她家今晚要举办派对。

“我不会强求你来参加的,”她说,“我亲爱的彼德!”

不过听她这么叫他还是很享受的——我亲爱的彼德!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种享受——银餐具,椅子,一切都那么奢华!

为什么她不叫我参加派对呢?他问。

如今,当然啰,克拉丽莎想,他变得多有魅力啊!简直魅力难挡啊!我记得当初,要下定决心有多么困难——当初我怎么会下定决心——不嫁给他的呢?她搞不懂,那个恶劣的夏天。

“可你今天早上会来这儿,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她的手放在裙子上,一只压着另一只,高声说。

“你还记得吗,”她说,“在伯尔顿时,百叶窗总是敲得啪啪响的?”

“是啊,”他说,他还记得独自和她的父亲一起吃早饭时的那种尴尬。她父亲已经去世了,他也没有写信慰问过克拉丽莎。不过,他向来和老帕里合不来,那个脾气暴躁、优柔寡断的老头,克拉丽莎的父亲,贾斯丁·帕里。

“我常希望自己能和你父亲交上朋友,”他说。

“可他从来不喜欢任何一个想要……任何一个我的朋友。”克拉丽莎说。她本应该管住自己的嘴,她这么说会提醒彼德,他曾想要娶她呢。

我当然想的,彼德心想,这事几乎让我的心都碎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那悲伤如站在露台上仰望着初升的月亮,在落日余晖中散发着晶莹的幽光。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那么痛苦过,他想。他感觉好像真的坐到了露台上,朝着克拉丽莎稍稍挪近了些,伸出手去,举起来,又放下。在他们头顶上高悬着的,是一轮明月。她仿佛也坐在露台上,在月光下,坐在他旁边。

“现在伯尔顿归赫伯特所有了,”她说,“我再也不去了。”

然后,正如月光下的露台上会发生的情形一样,一个人因为厌倦而开始感到羞愧,而另一个人还是静静地坐着。他如此安静,忧伤地望着月亮,不想说话,只是动动腿,清清喉咙,注意到一只桌腿上的铸铁涡卷,碰碰一片树叶,但什么也不说——彼德·沃尔什现在就是如此状态。为什么要像这样回到从前呢?他想。是什么让他再次回想起那一段往事的呢?为什么还要让他受苦呢,她不是已经如此残忍地折磨过他了吗?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