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12/74页)

可是,这个爱的问题(她想着,一边把外衣摆好),这个关于爱上了女人的问题,就说萨利·西顿吧,她以前和萨利·西顿的那种关系。不管怎么说,难道不也是爱吗?

坐在地板上——那是萨利给她的第一印象——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抽着烟。会是发生在哪儿呢?在曼宁家吗?在金洛克·琼斯家吗?一定是在某次派对上(在哪里的派对呢,她记不得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她问过那个当时陪着萨利本人的男子:“那人是谁呀?”,那男子也告诉了她,还说萨利的父母关系不和(她当时多么诧异——为人父母的竟然也会干架)。不过,她的视线整晚都不曾离开过萨利。那是她最为爱慕的超凡脱俗的美,黝黑的肤色,大大的眼睛,她总是羡慕那种气质,因为她自己身上没有——那种放纵的气质,就好像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做。这样的气质在外国人身上很常见,但在英国女人身上却很稀罕。萨利总是说她血管里流着法国人的血,她有一个祖先曾经侍奉过玛丽·安托瓦内特,后来被砍了头,留下了一枚红宝石戒指。也许就在那年夏天,萨利来伯尔顿小住,有天晚饭后,她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身上分文没有,着实把可怜的海伦娜姑妈搞得火冒三丈,以至于从此再也没有原谅她。原来是她家发生了一场争吵。于是那天晚上她就跑到克拉丽莎家来了,身上真的是一文没有——连路费都是当掉了一枚胸针换来的。她是在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她们整整聊了一个通宵。正是萨利使克拉丽莎头一次感悟到,伯尔顿的生活是多么闭塞。她对性一无所知——对社会问题也一窍不通。她有次看见一个老头摔死在农田里——也看见过刚产下小牛犊的母牛。可是,海伦娜姑妈从不喜欢谈论任何事情(萨利把威廉·莫里斯的书借给她时,还不得不用牛皮纸把封面包起来)。她们俩坐在顶楼上她的闺房里,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她们谈论生活,谈论该如何去改造这个世界。她们想要建立一个废除私有制的社会,还确实写过一封关于这个想法的信,尽管没有寄出去。当然,这主意最初是萨利想出来的——不过,不多会儿她就和萨利一样兴奋起来——在早餐前还躺在床上读柏拉图,读莫里斯,甚至连着个把小时读雪莱的诗歌呢。

萨利的力量是惊人的,她有天赋,有个性。比如,她对待鲜花的方式就很独特。在伯尔顿,人们总是在桌子底下摆一整排难看的小花瓶。萨利跑出去,采来了蜀葵、大丽花——各种鲜花,人们从未看见过这些花被摆在一起的——剪下花朵,放在一只只水杯里,让它们漂浮在水面上。人们在日落时分进来用餐时,都会为那别致的效果而惊叹不已(当然,海伦娜姑妈认为那样对待鲜花实在是缺德)。还有次,她洗澡忘了拿海绵,就光着身子跑过走廊去取。从此,那个一本正经的老女佣艾伦·阿特金斯逢人就嘀嘀咕咕——“要是给哪位先生看见了该怎么得了?”她的行为着实令人咋舌。克拉丽莎的父亲则嫌她不修边幅。

回想起来,令人诧异的是,她对萨利的感情既纯洁又诚恳。这和她对男人的感情迥然不同。这种感情完全是无私的,而且,还有一种只存在于女性间的,尤其是刚成年的女性间的特质。在她这边,这感情是保护性的。它发自一种类似于同盟军般的感觉,一种终将有什么会来拆散她们的预感(她们谈起婚姻来,总说得像是一场灾祸),导致了这种骑士精神,这种想要保护对方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在她身上要比萨利强烈许多。因为在那些日子里,萨利无论做什么都全然不计后果。出于虚荣心,萨利会干下最出格的事,围着露台的女儿墙骑自行车,抽雪茄烟。荒唐,那时的她——实在是荒唐。可是,她的魅力也是毋庸置疑的,至少对克拉丽莎来说是的。所以她至今还记得自己手里拿着热水罐,站在位于顶楼的闺房里,大声地喃喃自语:“她和我在同一屋檐下……她和我在同一屋檐下啊!”

不,现在这些话对她来说已毫无意义了。往昔的感情,她甚至连一点余韵都捕捉不住。但她还能记得自己曾激动得浑身冰凉,在迷醉的状态下梳妆打扮(此刻,往日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她拔下发针,放在梳妆台上,开始梳头)。在粉红的暮色中,有几只白嘴鸦飞上飞下,她穿戴好后走下楼去,穿过客厅时,她感到“如果此刻就能奔赴黄泉,那么此刻就是最幸福的时刻了”。那就是她的感觉——奥赛罗式的感觉,她感受到了,她相信自己的感受和莎士比亚笔下奥赛罗的感受一般强烈,这都是因为,她穿了一袭白衣走下楼去,要去和萨利·西顿一起吃顿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