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神(第13/18页)

“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那么一天吧……”我有些黯然,“时天,你多保重——哦对了,我一直都不确定,你是叫时天?就是姓时名天?据说你不是姓董么?”

“名字?很重要么?”时天怔了怔,“有人告诉我说,名字只是符号,但人不是符号……记事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叫我小天;在新金三角,弟兄们叫我天哥;回老家认祖寻亲,一些自称邻居的老东西念叨着:‘是不是被董家卖掉的小峰回来啦?’……”他很大声地咂了下嘴:“到头来,我他娘还是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管他呢,叫什么无所谓,我总会晓得是在叫我。”

“呵呵,倒也是。”我今天第一次放松地笑了出来,“我们会再见面的。”

“你最好别再……”在夕阳余晖的映射下,时天的眼神居然显得柔和了一些,“对了,九四年中旬,赤柬确实更换过一批自动武器,牌子很杂,印象中有SG550或551,可能还有俄制的AN94……你不懂,这在当时都算顶尖装备。”

“可圣雷森基金会在当时没有大笔资金入账,红色高棉买得起这么大的现金单?”

“不知道。”时天摊手耸肩,“反正天底下不会有免费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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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站,广西四道。

四道镇在婧西以南三十多公里处,靠近中越边境,交通相当不便,平日里只通拖拉机。自打进入广西,天气一直是阴雨霏霏。我好不容易花五块钱外加半包烟搭上趟顺风“机”,还是敞篷座,只得缩在帆布里任凭风吹雨打了。

地方虽偏,所幸电话信号偶尔足够让我接通文明世界。我在途中给袁适回了个电话——对彬的浓厚兴趣,已令他把刚刚陈尸归案的“王睿”抛到了九霄云外。在高度评价了我在芒街的惊魂闪电之旅后,他告诉我:对顾帆的搜索范围已经缩小到三个人了;韩依晨是九九年自云南片马地区一家教会孤儿院被领养的,建议我顺路也走访一圈;最后,他还送上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

“你们太执着于找活人,却忽略了死人的价值。九四年在柬埔寨因病死亡的陈娟,是顾帆的女友,但你知不知道陈娟的前男友是谁?”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某个重叠的场景——水边的安隆汶,或是大雾中的小月河。

在泥泞的小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后,我终于狼狈不堪地抵达了目的地。跳下拖拉机,一个以积水为掩护的、带有某种诡异坡度的泥坑让我的臀部顺利落地。而当司机以赶赴火葬场的速度驱驾离开时,轮胎挤溅起的一片泥水则令我从头到脚彻底接受了来自广西大地的自然洗礼。

四道镇总共就六百多户人家,找人比在芒街更简单。半小时后,我站在镇中心唯一一条柏油马路边的小卖部前——“小卖部”是招牌上写的字号,严格来讲,其实就是个摆在自家屋檐下卖瓜果梨桃的地摊儿。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关系,门庭冷落,生意萧条,老板半躺在竹榻上自斟自饮,倒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身材矮小,穿着免裆裤和短袖汗衫,敞胸露怀,肤色黝黑,胳膊上隆起的腱子肉把袖口绷得紧紧的,一看就是只“矮脚虎”,只是左边的裤管空荡荡的——但这居然并不是他身上最严重的残疾——他的眼睛,或者应该说,是原本眼睛位置上的两个窟窿里,红黑相间的息肉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好像两条努力从眼眶中钻出来的蜈蚣。我觉得头皮麻了一下,赶紧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

走到屋檐下,我卸了背包:“老板,菠萝蜜怎么卖?”

他笑呵呵地举起酒杯:“小兄弟,你真有心买么?”

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尴尬。

“来我这儿买东西的,除了穿拖鞋的本地人,就是穿旅游鞋的小年轻,可没你这穿皮鞋的大主顾。”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虽然看不见,可并不瞎。”

我在第一时间就确信,这个自相矛盾的理论,是有可能成立的。

“你是黄锋?”

“那你就是赵馨诚喽?”

说完,心照不宣地,我们都笑了。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从包里掏出烟:“那你该知道我的来意。”

“你不是来自讨没趣,就是来自寻死路。”黄锋边说边把酒盅斟满,动作精准、利落,令人无从相信他双目不能视物,“小兄弟,既然时天放了你一马,这年纪轻轻的,又是何苦?”

“二○○六年十二月十三号至十八号,有一对情侣在民政路二十七号有偿借宿,其中那个男的,叫韩彬。”我递上根烟,“要是我没看错门牌号,证人就是你吧?”

黄锋一抬手就把烟接了过去,我听说先天失明的人往往听觉十分灵敏,但像他这样“半路出家”却几乎可以闻声辨物的,真是让我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