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32/40页)

烟花女子,想也有过很多情种,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任是闺秀淑媛,未遑多让。但也许在如花之后,便没有了。也许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个。因此整个的石塘咀忧谗畏讥,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没有完呢,他的日子长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岁。测字老人说:“这个‘暗’字,是吉兆呢。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十二少的日子,竟那么地长!

真是一个笑话。她什么都没有——连姓都没有。他却有大把的“阳火”,构木为巢,安居稳妥,命比拉面还长,越拉越长。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之美丽。

如花抹干了眼泪,听我教训。我变得彻悟、了解,完全是“局外人”的清明:

“没有故事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你想想,即使真有轮回,你俩侥幸重新做人,但不一定碰得上。人挤人,车挤车,你再生于石塘咀,他呢?如果他再生在哈尔滨、乌鲁木齐,或者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一三三巷六弄二号六楼其中一户人家,又怎会遇得上?”

我还没讲出来的是:即使二人果真有情,但来生,是否还记得这些愿望和诺言,重来践约?有情与无情,都不过如是。

“电影可以NG,”阿楚以她的职业本能来帮我注释,“生命怎可以NG再来?不好便由它不好到底了。”

如果生命可以NG,哪来如此大量的菲林?故只得忍辱偷生。

“你那很难读的什么——NG?意思是?——”如花又不明白了。

“反正是‘不好’。”

“那我的NG比人人都多。比所有女人都多。全身都挂满NG。”她卑微地说。

“怎么会?”阿楚被挑动了饶舌筋,开始数算她任内的访问心得,搬弄女性是非,“如花你听着了——”

刘晓庆这样说:“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单身的名女人,难乎其难。”

陆小芬这样说:“男人,不过是点心。”

缪骞人这样说:“世上哪有伟大的爱情?可歌可泣的恋爱故事全是编出来的,人最现实,适者生存。”

丁佩这样说:“自从信奉佛教之后,我的心境才平静多了。”

林青霞这样说:“我过得‘省’,是希望有一天退出影坛时,有能力自给自足。我不愿意依赖婚姻,因为碰到可靠的人,是自己造化好,否则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以一种悲观的心境来面对快乐,刻骨铭心的感觉,难以永恒。”

……

“阿楚,你所提及的女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她们都是美丽而出名吧?她们同我怎会一样?我只是——”

“不,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我不希望阿楚再嚼舌下去。

“恋爱问题很严肃,不是娱乐新闻,说什么滑稽?”

“走走走,我跟如花谈女人之间的烦恼,与你何干?女明星的恋爱不是娱乐新闻?一一都是大众的娱乐!人人都沉迷,就你一个假撇清,你不看八卦周刊?你不知道谁跟谁的分合?没有分合的点缀,没有滑稽感,那么多人爱看?”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我们竟不能给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觉,真为天下男人汗颜。

经阿楚这般地灌输,只怕如花一定对男人灰心。她本来就已灰心,现在连灰也不存在了。其实我们应该鼓励她,俾积极开朗一点,好好上路,谁知一沉到底。

我非把她俩都提起来不可。

“如花,明天你便要离开这里了吧?”我尽量放轻松一点,“你可要逛逛这进步一日千里的大都会呢?”

她犹在梦中,怎思得寻乐?

“这样来一趟,不尽情跑马看花,岂不冤枉?那些来自内地的双程访港团,巴不得七天之内一六八小时就把整个香港吸纳至深心中。我明天带你坐地铁、吃比萨饼、山顶漫步、看电影……”

“哈哈!”阿楚笑,“她又不是游客!”

我有点不好意思。自恨老土。

气氛好了一点。

“我什么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这一切过滤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记坏的,明天之后,我便完全抛弃一层回忆,喝三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转轮车,也许不久我便是一个婴儿。让我好好地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