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25/40页)

阿楚笑了。浓浊的感冒鼻音,令我也忍俊不禁。我递给她一颗奸人糖,乘势抓住她的手。她也不挣扎,只是狠狠地说: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你得意啦。”

一发狠,阿楚咳了几下。我拥抱她,病猫永远比老虎可爱。这病猫的毛发又那么短,刺手的:“你努力地病吧。”

“因你对我不好,我已把全部精力消耗于一场病中,再也不能了。”

然后,她静静地,哭起来。扁着那张曾得理不饶人的嘴,里头有唇枪舌剑,针言刺语,如今半招也使不出来。

“你以后不准激怒我!”她命令。

“遵命!若有再犯,请大人从重发落!”我十分认真地答,表示听话。

男人一生中,总是遇到不少要他听话的女人,稍为地听话,令男人更加男人。女人一生中,总是希望男人都听她的话,好像没这方面的成就,便枉为女人了。什么是“话”?什么叫“听”?归根究柢,没有爱,一切都是空言。没有爱,只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我与阿楚的感情,忽地向前跨进一大步,实是始料不及。

三天之内,波谲云涌,跌宕有致。

阿楚的妈妈买菜回来,一点也不发觉我俩龃龉。只留吃饭。为了一顿团圆饭,我巴巴地自沙田把稿带回报馆,然后又巴巴地回去。饭后,见伯母在洗碗——是的,要有大量的爱,女人才肯乖乖地入厨洗刷那堆脏碗。

我在阿楚家待至很晚,也没有什么事做,一起看电视。只为娱乐(不是娱乐版)而看电视,相信这对阿楚是稀罕的。病一病多好,什么享受应有尽有。连堂堂男子汉也奔波向她赔罪。

回到家时已是十二时半。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原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

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亮灯,但灯掣没有着。两三下之后,始发觉是停电了。

我把姊姊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支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什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你来了?”

“来了很久。你到何处去?找不找得到?”她轻轻地问。

但,我的时间用作破镜重圆之上。忘记了如花未圆之愿。

“还没找到。”声音中有几分歉意。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里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系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地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头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