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第16/40页)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势。真是课外常识。老师是不肯教的。

阿楚在我俩谈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才到。

因她迟来,如花不好把她讲过的从头说起,怕我闷。我把西瓜、点心递与阿楚,她又不怎么想吃。见我俩言笑晏晏,脸色不好看。

如花对她说:

“我今天漫无目的到处走,环境一点也不熟,马路上很热闹。我们那时根本没什么车,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车。我在来来回回时被车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到了一九九七后,就不会那么恐慌了。”我只好这样说。

“一九九七?这是什么暗号?关不关我们三八七七的事?”

“你以为人人都学你拥有一个秘密号码?”阿楚没好气,“那是我们的大限。”

“大限?”

“是呀,那时我们一起穿旗袍、走路、坐手拉车、抽鸦片、认命。理想无法实现,只得寄情于恋爱。一切倒退五十年。你那时来才好呢,比较适应。”

阿楚发了一轮牢骚,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后。

“如花,”我连忙解释,“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

她果然不问了。我只联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男人,背负着道德重担传统桎梏,又不愿她苦恼,所以说:“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然后她果然不问了——但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在我无言之际,阿楚又把中心问题提出来:“你到过哪儿?”她惟一的兴趣,只是当侦探。

“很多街道。譬如中环摆花街。当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经拆了,变成一间快餐店,有很多人站在那里,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酱汁和物件拌着白饭。”

“那是鲜茄洋葱烩猪扒饭。”

“哦,有这样的一种饭吗?听上去好像很丰富似的。”

如花还想形容那饭,阿楚抢着说:“这是我们的民生。不过那饭,番茄不鲜,洋葱不嫩,猪扒不好吃。”

听得阿楚对一个饭盒的诋毁,我忽然记想某食家之言:“苦瓜唔苦,辣椒不辣,男人唔咸,女人唔姣——最坏风水。”

想归想,不敢泄漏半分笑意。我正色而问如花:

“还去过哪些街道?”

她再数算:

“士丹利街三十八号,是一间摄影铺子;皇后大道中三八七号,没有七楼。皇后大道西的三八七号A,是一座公厕呢。还有轩尼诗道三十八号,卖衣服的,根本没七十七楼那么高,还有……

我们叫她明天再去碰,她环游港九不费力。

“永定,那广告照样刊吧。”阿楚说,“你当自己人收费,随你用什么方法开数。”

“用什么方法开数”?还不是打最低的折头然后本人掏腰包,难道我会营私舞弊?真是。

终于决定报章广告照刊,电台上的寻人广告也试一试。全都是“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这样。

如果有些无聊臭男人跑到石塘咀故地调侃,讲不出三八七七的暗语,就是假冒。但,他们如何得知“老地方”?想一想,好似千头万绪,又好似天衣无缝。其实是老鼠拉龟。只得分头进行。

“再想,还有没有其他途径?”我犹在热心地伤脑筋。

“呀!”想到了,“阿楚,你同我留意一下车牌的线索。”

“唔,”她应,“如果不大忙的话。”末了她瞥一瞥如花:“我走了。回家躺自己的床睡得好一点。”

如花款款而立,只得也一起走了。

我见如花要走,挽留道:“你还是暂时借住数天吧,那有什么关系?你又没有家。”

她推辞。濒行,恳切地说:“如果找到了十二少,二人得以重逢,真是永远感激你们两位。”

阿楚不待我回答,便自对她说:

“放心好了。”

两个女人都离去。

我特别地感到不安。以前阿楚忙于工作,有时对我很冷淡。但她是一个可爱而古怪的女孩,居心叵测,她一旦对我好,叫我不敢怠慢。久而久之,助长了气焰,尾大不掉——连我招呼客人住几天,她也不表示殷勤。怎么可以这样?

计算时间,她已回到沙田去,我拨个电话,预备加以质问。非质问不可!

“哪有如此不近情理?见人有难题,我怎不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