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忆湄!”

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来,我面前竟黑压压地站着一大群人,张老师、魏老师、何老师……几乎所有妈妈的同事都来了。我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应该变成一个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们一一握别。我表现得那么沉静,那么稳重,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无数的祝福,也喃喃地说了许多感激的言语。最后,我终于走出了××小学的大门,离开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长送我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的车窗外面望着我。我坐在车内,倚着窗子,对着妈妈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满怀愁绪,而又默默无言。只因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预料,这份沉重压迫着我,使我无法说话。林校长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热情,而显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为我难过,为妈妈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她竟无力照顾一个老友的遗孤。一声汽笛响,“轰隆”一声,车子蠕动了。林校长把头伸了过来,喊着说:

“忆湄!要写信哦!”

“我知道!”我也喊,“再见!林校长!”

“再见!……”林校长不由自主地追了车子几步,又传来一句话:“忆湄!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从今起,你是个独立的人了!”

车子驰远了,林校长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之中。是的,我是个独立的人了,换言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罗教授,他会成为我的倚靠吗?他会接纳我吗?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青山绿树,我是更加迷惘沉重了。

远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妈妈放下了早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怔怔地说:

“罗毅——居然来台湾了。”

“罗毅是谁?”我问。

“一位地质学家。”妈妈淡淡地说,开始吃她的早餐,我把报纸拉到面前来,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质学家罗毅博士

昨日携眷由港来台,

将应聘为×大教授。

这消息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时是暑假,我正计划和同学游大贝湖。抛开了报纸,我不经心地问:

“你认识这位教授?”

“以前认识,在大陆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妈妈说,“许多年没见过了。”

“你要去看他们吗?”我问,吃着烧饼。

“看他们?”妈妈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们很得意,我去倒显得——”妈妈把话咽住了,对我警告地说:“忆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烧饼渣!”

关于罗教授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我呢?在几分钟之后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个月以前,妈妈已证明患上了子宫癌,我们母女都已很清楚地明白,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随时可以降临。妈妈有一天让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罗毅,地址是台北罗斯福路×段×巷×号。我寄了信回来,妈妈才和我谈起罗毅。

“他是一位学者,和我们是世交,假如我有什么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来,能够照顾你的人!”

正像妈妈说的,我是个不大肯面对现实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妈妈的独生女儿,未免从小有点儿娇宠,养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担的习惯。因此,虽然我很清楚地明白,妈妈患上了绝症,迟早要抛开我而去,但我拒绝去想它,拒绝去谈它,也拒绝去承认它。每当妈妈提起她身后的事,我就跺着脚嚷:

“没有那一天,永远没有那一天!”

然后跑开,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地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终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妈妈临终前三天所写的一封信,嘱咐我面交给罗教授。信是妈妈亲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猜想,无非是托孤的意思。妈妈一生好强,从不肯向人低头或请求什么,没料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却必须向一个多年未谋面的朋友,请求收容她那“长不大”的女儿!

“长不大”的女儿!妈妈常常问我:

“忆湄!什么时候你可以长大?什么时候你能懂事,不再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愿永不长大!永远缩在妈妈的怀里,任何事情,有妈妈帮我做主,我只要吃饭、睡觉、念书和欢笑!可是,妈妈去了!在失去欢笑的这一段日子里,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最起码,我已被迫去面临那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现实”!

车窗外面,黑夜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旷野中,偶尔有点点的灯火在闪烁。车轮辗过了原野、城市、村庄,把我带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

车子误了点,抵达台北时已将近十一点了。下了火车,提着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车站,站在车站门口,四面张望。台北!十二年来,我跟着妈妈住在高雄,一直没有到过这全省最繁荣的都市。抬起头来,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旅行社、小吃店,林立在对街。台北!我久已希望来到的地方!望着成排的三轮车、计程汽车,和街头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种慌乱和惶恐的感觉。头一次,我发现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么复杂的道路,那么多的建筑,也不再是我和母亲共同生活的那样小小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