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交心(第7/9页)

他断了一只手,一截鲜血淋漓的袖管垂着,一条腿似乎也残了,拖在身后,从他仆仆风尘四处破碎的衣裳来看,他必然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很难想象这么重的伤,这人是怎么支撑着,走过这一段带血的路途。

这人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挪到麓峰山口,但他去的方向,却不是君珂新搬的军营,还是当初圈养盟下大爷的山谷。

山谷已经没有人,高墙里的武器都撤走,铁门大开,被山风吹得砰砰作响,只留了一截黑金旗帜还在风中寂寞飘扬。

那人挣扎着拖着腿奔来,看见那旗帜,眼睛一亮,浑身最后的元气,立即泄了。

“砰。”一声,他的身体,重重地栽到地上。

千里奔逃,一路追杀,他的属下死伤殆尽,他自己在一次可怕的袭杀中无奈诈死,才甩脱追兵。自幼形成的坚忍,令他在淤泥中埋了两天,一直等到敌人撤走,才从泥坑里爬出来,一路挣扎回到了这里。

然而终究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出身于那座高原的那个神秘民族,他早该死去,到得此刻,也终于油尽灯枯,只盼着将获得的要紧消息交托出去,也算不负了一番拼死挣扎。

他在地上扑腾着,喘息着,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拼命仰起头,嘶哑地呼喊:“来人……来人……”

往日十足的中气,到了此刻细弱如蚊蝇,四面静寂如死,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大营在这里,主子和老大必然有一个也在,以他们的警醒,自己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营口,他们怎么会全无反应?

“来人……来人……”他不甘心,继续呼喊,嘶哑的声音字字带血,飘荡在午夜花木蒸腾的风里。

回答他的只有这夜的深凉。

他眼底渐渐泛出绝望——这里也出事了吗?为什么没有人?自己撑不了一时半刻了,难道那事关无数人生死存亡的秘密,就要随自己的死去永久沉埋?

他艰难地支起身,咬牙用断了的手肘撑住自己,抓起地上一把泥沙,用尽全力,砸在前面的铁门上。

泥沙砸上铁门,发出刷啦啦的声响,和树叶拍风哗啦啦之声呼应,像一对夜的恶鬼,在搭肩对这冷酷世事讥笑。

他维持着那仰头的姿势,艰难地等着,最终眼底的希望之光,被绝望之色淹没。

蓦然气息一泄,他栽落在地,用最后的力气,捶地痛哭。

“主……子……呀……”

血迹斑斑的拳头捶在沙地上,整座山谷回荡着男子凄凉绝望的嚎哭,那是一个人一生最后的希望破灭时,是一个人眼见白骨将成山,血肉将成渠,苍天将倾,末路终现时,发出的悲愤而不可挽回的哀声。

“主……子……呀……”

他泪流尽,泛淡淡血红,他忽然想起什么,努力翻自己衣襟,抖抖嗦嗦撕下一片,试图留下至关重要的信息,然而当他真的蘸着鲜血想要下笔的时候,他突然愣住了。

他识字不多。

这是他的软肋,同伴人人识字,他不爱,怎么学都不爱,老大为此骂过他多少次,他嘿嘿笑,摸摸头,还是不肯学。

他能看懂简单的信报,但是要想自己写,自己组织语句去描述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情,他写不来。

此时心底才涌起巨大的懊悔,然而懊悔,从来都只有逢上绝路才知。

他张着嘴,僵硬着手臂,布片从指缝中飘落,他的眼泪,滚滚落下来。

啪嗒一声,一个小小的圆润的东西,从布片缝隙里掉落,在夜色里,闪着雪白柔和的光,像一朵雪花,盈盈着。

他一低眼,看见那东西,绝望凄惨的神情里,竟突然露出微微的笑意。

惨淡的、希冀的、梦幻的、却又永不可触及的。笑容。

他颤抖地伸着手指,抓向那东西,却又怕自己一身的血污弄脏了那洁白,小心地用布片裹住了,才紧紧地抓在了手心。

他一抓住那东西,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脸慢慢伏靠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微微一缩,一个精疲力尽,永久休息的姿势。

随即便不动了。

夜风悠悠地飞过来,卷了衣袂和灵魂去,不知道谁最后的气息,在黑暗里不甘地蹈舞,反反复复说那一声:

“保……重……”

※※※

“刚才老谷口那里好像有声音。”不一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谷口附近。

这是麓峰大营安排的守夜士兵,负责夜间值戍巡守,本来不必巡逻到这里,因为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嚎哭,才过来看一看。

“咦。这里有个死人。”一个士兵走了几步被地下的尸体一绊,惊得往后一退。

“外面的流民吧。”另一个士兵端详着这人破烂的衣服和消瘦的身体,“瞧这可怜的。”

“给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