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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返回原地,重新捕捉那已经消逝的瞬间,可转念一想,觉得即便拐回去,也不会再看到相同的场景,甚至连空中的太阳也挪了位,投下的是不同的光影,而那位村姑顺着公路朝不同的方向从我们旁边走过,这次不会冲我们招手,也许连看也不会看见我们。这念头含着几分悲凉,使人感到有些寒心,再看看时钟,我发现又过了五分钟。眼看马上要抵达时间的界限,该返回旅馆了。

“假如能发明一种东西,”我心血来潮地说,“把记忆像香水一样装在瓶子里,那该有多好啊。让记忆永不消失,永不变腐。需要的时候就拧开瓶盖,使过去栩栩如生地重新浮现。”我抬头望望他,看他会说什么。他没有偏过脸来,仍然注视着前方的公路。

“你这么年轻,到底有哪些宝贵的时刻希望能重新浮现呢?”他问道。单从他的声音,我听不出他是否在取笑我。“这我可不清楚,”我开口答道,随后傻里傻气的,又莽撞地说了下去,“我希望能保留住眼前的这一时刻,永远也不忘记。”

“你是说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还是想称赞我的车技?”他说完大笑起来,活似一个喜欢讥笑人的兄长。我不禁缄口无言,猛然意识到我们之间横着一道鸿沟,而他对我的和蔼态度恰恰加宽了我们的距离。

我情知绝不能把这些上午的出游告诉范夫人,因为她的笑容会和他的嘲笑一样刺伤我的自尊心。她不会生气,也不会感到震惊,倒可能微微抬起眉毛,仿佛根本不相信我的话,然后宽容地耸耸肩说:“亲爱的孩子,他能开车带你兜风,真是一副好心肠。不过,你敢肯定这不会让他感到非常厌倦吗?”说完话,会再拍拍我的肩膀,支我出去买泰索尔茶。作为年轻人,地位是多么低下啊!我想着想着,不由咬起了指甲。

“我希望,”我心里仍在计较着他的嘲笑,于是狠声狠气地说,早把谨慎的态度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希望自己是一个三十六岁左右的夫人,穿一身黑绸缎衣服,戴一串珍珠项链。”

“真要是那样,我就不让你上我的车了,”他说,“快别咬指甲啦,你那指甲已经够难看的了。”

“你一定会认为我鲁莽无礼,”我又说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地请我出来乘车兜风。你是一番美意,这不言而喻,可你为何偏偏选中我作为你施舍的对象呢?”

我挺起腰板,把身子坐得直直的,努力表现出年轻女子那可怜的一点点尊严。

“我请你来,”他把面孔定得平平地说,“是因为你没穿黑绸缎衣服,没戴珍珠项链,也因为你不是个三十六岁的夫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他内心是否在嘲笑我。

“就算这样吧,”我说,“你把我的情况该了解的都了解了。我承认自己涉世不深,除了目睹过几位亲人离世,没有经历过多少事情。可关于你的情况我知之甚微,仍不过是头一天相逢时的只鳞片爪。”

“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他问。

“譬如你在曼德利的生活以及……以及你的妻子是怎样离你而去的。”啊,我总算把多日来一直在我舌头上打转的话吐了出来。“你的妻子”这几个字说得何等轻松自然,仿佛拿她作话题是世界上最不经意的事情。话一出口便余音不消,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后来,由于他听后默不做声,始终不置一词,我又觉得那几个字变成了狰狞可怕的巨大怪物。那是禁词,是不应该说出来的。覆水难收,我再也不能把话吞回去了。我仿佛又看见了诗集扉页上的题词和那个奇特的斜体“R”字,顿时感到心里发毛、发冷。他绝不会原谅我,我们的友谊到此就算结束了。

记得我当时直愣愣地呆视着眼前的挡风玻璃,对旁边飞闪而逝的景物视而不见,耳边仍回想着那几个字。在沉默中,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路程在一英里一英里地缩短,我觉得现在一切都完了,再也不能跟他乘车兜风了。明天他一定会远走高飞,而范夫人将会从病榻上爬起来。生活会恢复原样,我和她又会到游廊上散步。杂役把他的行李拿下来,我一眼望去,将会在电梯里瞧见那些箱笼,上边贴着新标签。在一片忙乱之中,最后离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汽车转弯时,传来了换挡的声音,随后,就连那声音也汇入车流里,永远地消失,化为乌有。

我深深地沉浸在遐想之中,甚至幻想着杂役收下他的小费,穿过旅馆的转门走了回去,同时侧过脸对门卫说了些什么。由于一味地胡想,我没注意汽车在减速,直至停到了路边,我才再次回到了现实中。他坐着一动不动,头上没戴帽子,脖子上系着他那条白围巾,俨然一个画框里的中世纪人物。在这明快的景色中,他显得格格不入,他应该站在一座凄凉的教堂台阶上,身后拖着斗篷,脚下有个叫花子在急切地收敛他撒下的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