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7/9页)

国师已然怕了让连三和季明枫共处一地,恨不得他俩今晚的距离能一直保持起码三百丈。三殿下今夜说话行事全无忌惮,而季世子又不太好骗,有好几次国师都感觉自己在季世子面前根本就瞎掰扯不下去了,完全是靠着季世子的心不在焉他才勉强蒙混过了关。国师想起这一茬就不禁头痛,因此冥姬这样安排,正正合他心意。

哪知坐定之后,却还是听到风中传来轮回台上三殿下同郡主的声音。国师一口茶喷出来,生无可恋地询问侍奉在一侧的冥姬:“你能把我们脚下这块紫晶莲叶弄得离轮回台再远一些些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季世子此时突然出了声:“这样就好。”

轮回台其实离他们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悬浮于半空的玄晶高台上种着能让幽魂们进入来生的轮回树,巨木参天,直刺入冥司上空,树冠被一团银白云絮懒懒围住,那是去往来生的入口。

树叶上的银芒是附着的幽魂,巨木肉眼可见地生长,不断有枝条探入天顶的银白云絮之中,也不断有新的枝条和树叶附着新的幽魂自树干最底部生出。

三殿下和红玉郡主就站在树下。

季世子自打“这样就好”四个字后便再无言语,似乎在安静地倾听随夜风送来的轮回台上的二人对话声。

国师只见得他一张脸越听越沉肃,不禁好奇,亦搁了茶杯竖起了一双耳朵。

首先入耳的是郡主的声音。国师不知前情如何,却知他们此时谈论的,定然是一桩极悲伤的往事。国师再次听到了蜻蛉这个名字。

微风之中郡主的语声极其沙哑:“……你说这世上唯有蜻蛉才有资格评断我是对是错,可连轮回台上也无法寻到蜻蛉,她、她一定是不愿意见我,那夜季世子说得没错,是我的鲁莽和任性害死了蜻蛉,所以她连死后都不愿见我,因为她恨我。”

“他们是在胡说,她没有理由恨你。”三殿下低沉的语声中存着安抚。

但郡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作答:“有理由的,连三哥哥,”她短促地哽咽了一声,“因为我害死了她,因为我……坏。”但她立刻忍住了那种哽咽,仿佛自虐似地继续同连三找理由,“因为我无法保护自己,却总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因为我是个胆大包天恣意妄行的郡主,错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因为我,我是个罪人。”那语尾带着一点哭腔,她同连三道,“你看,是不是有很多理由?”

国师就听三殿下沉默了一会儿:“是那位季世子告诉你这些理由的?”

郡主却没有回答他,声音里含着一点微颤:“所以,我是个罪人来的。”她颤声总结,“我知道我是个罪人,应该掉进化骨池的是我,应该死掉的也是我。那一夜,他们将我留在墓前的那片小树林时,我其实一直在想,若死掉的是我就好了,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了呢。”

国师听三殿下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他才道:“所以,朱槿才将这段记忆封印了,因为不封印它们,你就没有办法活下去,是么?”

或许郡主是点了头,或许没有,国师看不真切,只是听到郡主的声音越发地沙哑:“我想如果我足够坏,如季世子所说的那样,我便能背负这一切,还能够好好地生活,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坏,我,”她的声音颤得厉害,“连三哥哥,我没有办法活下去,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坏,我没有办法背负蜻蛉的死。”她强撑了许久,很努力地喘了一下,她没有哭出来,但是那发哑且颤抖的声音听上去极其绝望,令人心酸。她绝望地向连三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活着很辛苦。”

国师看到坐在对面的季世子猛地震了一下,原本就不大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是这样的。”他听到他嘶哑道,那声音带着压抑,又很费力似地,极轻。

自然他这句话轮回台上的二人谁也听不见,而微风之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国师听到三殿下说出了和季世子相同的话:“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是说给成玉的五个字。

但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她反应了很久,她抿紧了嘴唇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白衣青年,因全然没有想过这件事还有什么另外的可能性,在片刻的茫然后,她的脸上现出了空白:“如果不是这样,那……又是怎样的呢?”

就听三殿下平静道:“蜻蛉的死,并不全然是你的错,你也并不是什么罪人,明白么?”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很平淡,就像这原本便是一桩天经地义之事,他所说的可能性才是这桩事原本应有的真实。因着他的从容,她也想要相信他所说的那些才是真的,但是她不能。

“不,是我的错。”她停了一下,努力地抑制住上涌的泪意,“我,”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也给自己找过借口,想过一次又一次,我告诉自己,入墓之前,我就知道墓里的种种机关,非要亲自去闯,并不全然是因为我的自尊,还因为就算告诉季世子,他们也不一定能成功,因为我所知的也不完全。我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赌,却不可以拿别人的命去赌。我曾找过这样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