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6/8页)

夏天她可以把西瓜皮拾回来,用刀剖去红的那层和绿的那层,中间青白的留下晾干,用盐暴腌,炒毛豆十分可口。夏天可以替代正式菜蔬的东西很多,冬瓜皮,红薯秧子。老太太说:“烧好东西哪个不会?把边角料做好才叫本事。”夏天东西存不住,老太太到了下午真的去欺行霸市,把一个鱼摊子包圆,还叫人给她做脚夫挑回家。

虽然只有两间房,大家把老欧家当成了俱乐部。学生们一年前还在吼:“老欧,老实点!”现在常常是:“老欧,请教你一个问题。”老欧清癯一辈子,这时却发起福来,一笑就笑成一个心宽体胖的汉子,气粗声壮。艺术学院开始招生了,招工农兵大学生,工宣队长说:“让老欧参谋参谋招生组的成员结构吧。”结果招生简章也是老欧暗里起草。

老欧不仅在暗中受人崇拜,小菲也是地下师爷。来找老欧的人马上发现小菲可以做表演辅导员,两间房的功能越来越多样,小菲在转不开身的小屋比画“山膀”、“云手”,辅导朗诵,老欧在大屋开文学戏剧讲座。渐渐地,这些求师的人会在进门后腼腆地搁下一只包,里面有时是几个皮蛋,有时一斤榨菜,有时还会是一截火腿。老太太会把小菲叫到厨房,小声告诉她,某某送了一块叉烧里脊,给她(他)辅导时多卖些力气。

不少让小菲辅导的男女青年成功地躲避了上山下乡,成了军队、省、市、地区的艺术新人。老欧的讲座不像小菲那么立竿见影,但入座者都有一定权势或一定的有效社会关系。其中一个工人业余编剧认识省革委会宣传处长,便去替老欧请求恢复薪水。

夜深人静,小菲和欧阳萸躺在床上,慢慢地谈着有了薪水之后哪样东西是首先要添置的。他说首先给她买一套像样的衣服,银灰的或者海军蓝的薄毛料。她反对说老也老了,穿什么不一样?他说她才四十岁出头,老什么?她建议有了钱买个新床,现在的床垫太老,弹簧松得她老睡在坑里,翻身都吃力。他说他想起一个好主意,有了钱他们马上买票,三个人一同去青海,看看欧阳雪。两年没见女儿了,老太太从来没离开过外孙女那么长时间。她说这计划好是好,恐怕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自由旅行。他闷下来。那必须多大的面子,开多大的后门才能让一个未摘帽的、正在监督改造中的人逍遥几千里?也许能找方大姐想想办法?她现在“结合”了。他不会找她的。他越来越明白他和这个少年时的大姐不可能和解。

“有了钱,我还请你去玫瑰露法国菜馆吧。”他说。

“现在叫‘地拉那’西餐馆,卖的大部分是罐头里的东西。”

“管它呢。环境总是清静的。”

“不知道,好久没去了。”

“好多年了。”

“肯定会恢复你的工资吗?”

“谁知道。”他才不会提着气等待。他有他父亲的态度了:无可无不可。

“真发了你工资,我们请妈妈一次。再给她买一件丝棉祅。她几十年前就想有一件好丝棉袄,绸缎面子,黑颜色。”

小菲奇怪俩人怎么会谈钱谈得如此温馨。谈钱会成为俩人的缠绵细语。人会变得如此不浪漫,抑或变得太浪漫了,散发铜臭的话题也可以谈出诗意。原来如此:他们挺爱钱,晓得厉害之后两人才正视这一点。她和他相依相偎,一夜一夜地谈他们将拿那笔缥缈的工资做这样买那样。原来这是个滋味鲜美的话题呢!

又到了初夏。恢复工资的事仍然遥遥无期。他替工人编剧修改的话剧倒是在全省上演。据说那位作者拿了一笔编剧费,但老欧是没份的,从此工人编剧红了,到处有剧团请他写戏,他便总是请老欧“修改”。每修改一次稿子,他便满口诺言,一定要为老欧的工资去拼打。最炎热的一个傍晚,工人编剧来了,居然现在随身带着吉普车司机。他说:“有眉目了,最迟下个月。弄不好这个月就恢复!”

这天家里刚吃过绿豆粥。一来便是两个赶饭的。小菲和母亲商量,赶紧弄几个菜出来。老太太打着芭蕉扇,说她弄不动了。这个人叫了一年“狼来了”,现在只要他来,老太太坚决弄不动。小菲好说歹说:这个人可不能得罪,说不定这回是真的“狼来了”。老太太说他是狼喊狼哩——他自己就是狼!

小菲没办法,自己翻箱倒柜。老太太一看她找出了她藏的一根香肠,三根黄瓜,又找出她塞在碗柜最角落的一小瓶小磨香油,上手便抢。

“你敢把我的东西拿去喂狼,我剁你手!”

“妈!发了工资全赔给你!”

“狗屁!”

欧阳萸这时也挤进厨房,看看母女俩,知道她们正在为什么拼杀,和稀泥地说就弄一个菜好了,反正他们看得出是没赶巧,错过了晚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