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6/12页)

“什么事实呢?”

“他在家的言论,反党的,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情调的。”

小菲的手冻得鲜红,快得跟机器似的。她母亲说她手笨,现在让老太太看看!穷日子是最好的培训班。“我记不住。”

“记不住什么呀?”小伍问。

“记不住他的言论。”

“说你糊涂你还不高兴。你自己不要前途,小雪的前途怎么办?你去她学校打听过吗?她已经不上学了,天天混在街上!”

小菲的针线和萝卜条全定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儿子说的。小雪去学校让人泼垃圾,上厕所别人就把门从外面锁上,进教室门上架一桶脏水,她一推门淋一身。你心全在欧阳萸身上,孩子给人当落水狗打你也不管!她不混在街上去哪里呀?你跟欧阳萸一划清界限,给小雪转一个学校,把姓改成田,全清白了。”

小菲想,十六岁的女儿会在街上干什么?终于搞清了,女儿在外面居然和人打起群架来。一个文弱雅致的女孩,参加到斗殴的乌合之众里去,小菲简直要崩溃了。她当着母亲面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简直不用任何反应时间,母亲一个耳光已打到小菲脸上。“有本事到外头去揍那些野种去!问都不问,上来就打!我一把屎一把尿捧大的,含嘴里怕化搁头上怕摔,你想打就打?!”

“妈,小雪就是你惯坏的!”

“我就一个孙女,我惯坏了她,你们巴眼看着!你做哈巴狗上来请我惯坏你,我都懒得!”

母亲告诉小菲,欧阳雪只要出门就挨打,因此和一帮同类孩子纠结在一块儿,其中一个孩子挨骂,大家都帮他骂回去,谁挨打大家也一块儿还手。

“这个世道就是看哪个狠,哪个做主子;哪个肉蛋,哪个让人踹。都是狗,狗眼看人低,老子走背运,伢子们就给这些狗们咬。人心坏掉喽,剜出来撂到马路上蛆都不拱。欺负伢子们?我是老了,舞不动大关刀了,不然我跟伢子们一块儿打去!巷子里的人也想欺我伢子吔,我堵到他们门上去骂!我一辈子不会骂街,恨毒了骂街泼妇,现在泼妇吃香啊,我七十岁学做泼妇也不晚啊!骂得他狗头都不敢伸!”

小菲发现母亲大冷天地打开窗子、门,人在和她说话,声音、神情是在和外面人说话。欧阳雪不断给外婆逗得偷乐,女孩的性情变化很大,外向许多,不那么爱面子了,否则小菲今天的一耳掴子一定会导致几个月的母女关系断绝。

小伍教育了小菲一下午,其他都可以做耳边风,有一句话是有用的:把欧阳雪的学校转一下。反正都不上课,无所谓教学质量,只图四面墙把她圈在里头。十六岁的女孩子,什么都干得出来,小菲深知这一点!当年她就是在十六岁的一天夜里变成了革命者。而动机很不上台面,就为丢失一件毛衣。

欧阳雪的新学校在军区附近,是靠都副司令的关系进去的。学校里都是军人子弟和农民子弟,不很清楚城里人的事情,所以欧阳雪从此不到大街上放羊去了。问题是学校远,她得在学校食堂搭伙,只好把她每月的十二元生活费拿出一半,叫她自己去统筹荤素营养。一个星期后。她问小菲要钱,说六块钱饭票已经吃光了。

“你吃什么了?一星期吃掉那么多钱?每天才吃一顿中饭!”

“妈妈现在跟个卖瓜子的小老太似的,就知道点票子!”小雪笑嘻嘻地说。

她是欧阳家的血脉,一点不错。她买米粉肉、蒸丸子、油炸花生米宴请同学。谁跟她借饭票她都答应,事后就忘。有时一份糖醋排骨从打饭窗口还没端到餐桌上,一路都让同学们抢光了。

小菲只好每天给女儿带饭盒,跟她说,对不起你同学了,再请客就欢迎大家一块吃冷饭。

第二个月老师找到家里,说学校要去农村军训,每个学生交的十块钱伙食费早收齐了,只差欧阳雪的。小菲说她一个礼拜前已经把钱给了女儿了。两头一对证,什么都明白了。老师走了后,小菲把女儿叫来。女儿已亭亭玉立,比她高半个头,总不能动辄就揍,再说她揍女儿等于揍自己。母亲总是以一巴掌还一巴掌,并且手比她打女儿要辣得多。

“你们学校下星期要下乡拉练,对吧?”

“妈妈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什么意思?我脸没处搁!”

母亲在外屋怪声怪气地呼一声:“噢哟!”

女儿不说话了。她以为她不说话也厉害得很,她妈妈也怕。小菲冷冷一笑:“我问你,你下乡吃什么?”

她不说话。

“十六岁的人了,还撒这种小儿科的谎!”

母亲不愿意听了,在外屋说:“我听着呢,她撒什么谎了?小雪你嘴呢?不会回吗?人家赖你撒谎你就那么肉蛋?这年头,给你个罪名你就顶回去,不然,它真成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