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17/21页)

“别太自以为是,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没人要我。追我的男演员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学生,主要演员。我不用介绍他,有的是人会跟你翻舌。”

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看就知道这事在他那里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小菲的激情冷却了。他的个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嫉妒。或许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还有一种可能性:他自己艳遇不断,她出轨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对她的欠债。说到底,他是个极善良的人。三种猜测中,小菲宁可选择头一项。

接下去的两周,她观察他。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他似乎很快乐,周末带着小菲和女儿一块儿出去骑自行车,野餐。欧阳雪和父亲非常合得来,学校作文得奖,她只让父亲去参加颁奖大会。少年航模组活动,她把材料和工具带回家,要父亲和她一块儿做。小菲演出结束,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见父亲和女儿的两个脑袋还凑在一块儿,锉着什么或粘着什么。天热起来,父亲赤着上身嘴里叼着烟卷,烟把他两只眼熏得眯成了细缝,一大截烟灰颤巍巍地顶在烟头上,比女儿还认真。小菲这种时候心里就很甜。偶然地,她也会感到奇怪的酸涩:他对女儿这么耐心,对我从来也没这样过!同时她一怔:怎么连女儿也要嫉妒?她爱这个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后来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回忆这一段生活,她认为是他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光。她会一再追问自己:她是否因为欧阳萸的宽宏而对他心怀感激。没有答案。小菲毕竟比较性情化,做事缺乏动机。她在后来回忆时断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个娴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制了自己的唠叨欲。欧阳雪也是个好监督,一看见她的唠叨要起头了,马上给她个雪亮的眼色。

两年里欧阳萸写了一册小说、一册散文,都是他在下乡时期搜集的素材。文字如他一贯的考究优雅,故事却十分凄厉。要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他把批判藏得那么曲折。他写作并不用功,有客人来他马上把自己从书房里释放出来,有人请客,他也乐意出去放放风。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发表。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出来的。连小菲都奇怪:“没看你写呀!”他说:“怎么会没看见?我每天总要写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小菲想,像欧阳萸这样的作家是不靠一张好屁股的。“杰克·伦敦一天才写五百个字,活到四十多岁,照样有那么多作品。”他告诉女儿。他的客人里新面孔越来越多,又像当年业余诗人那样围住他,听他对他们业余作品的指点。和当年不同的是他从来不读任何人的作品了,拿过来便往书架下面一塞,等那个业余文学家回家聆听他反馈时,他把稿子还给他,嬉笑怒骂地评点一番,那番评点放到谁头上都适用。有时他从书架下抽出稿子,还给人家时才发现还错了人。不过没人和他计较,欧阳老师是所有人的朋友,烟酒不分,吃喝不分,谁来了都有一顿酒饭招待。厨房里存满“午餐肉”、“凤尾鱼”、“响炸黄鳝”、“红烧圆蹄”,只要食品商店有卖的罐头,这间厨房就收藏。加上客人们有时提半个卤猪脸,一斤油炸臭豆腐,十个五香蛋什么的,冷餐会总是很丰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会做上两样素菜或凉拌菜去助兴。他开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门和某个猜不透的同伴去某个猜不透的角落要让她踏实。从母亲那里学了几手厨艺,她也要借机献宝:蛋卷粉丝、火腿蒸鱼、生姜煨鸭、仔鸡炖甲鱼、红烧鳝背,都是可以预先烧好,不必让她临时手忙脚乱的。母亲一看小菲居然要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说有人开窍晚,小菲就是一个。

团里排新戏《南海长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练,她又是刺刀又是长枪,浑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个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样给欧阳萸的一屋子客人凑趣,给他们添酒上菜,常常还打擂台,把某个业余文学家灌醉。

母亲有时来看看欧阳雪,每次都看见一群人吃喝谈笑。她不高兴了,说小菲这么不会过,总有一天把老底吃穿。小菲去银行查查账户,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她和欧阳萸一提,他便满不在乎地说:“有稿费啊!”

其实那两本书的稿费早就花完了。但小菲实在不忍中止家里火热的欢乐。只要能让欧阳萸高高兴兴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是事。她偷偷当了欧阳萸母亲送她的金项链。没过多久,又当了戒指,还是入不敷出。小菲便向话剧团的会计师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资里扣除十块钱偿还。那十块钱是她留出来给自己吃午餐的。她可以吃五分钱的炒青菜,却仍然满足不了需求量。她把欧阳家送给她的所有东西都一件一件偷运出去,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