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2/3页)

与此同时,甲板剧烈一晃,林玉婵跌跌撞撞滚到甲板边缘,赫德没拉住她。浑浊的江水忽地近在咫尺,她就势扑倒,死死抓住地上一副凸出的把手。

甲板再一晃,她就成了一张悬在空中的旗,随后又重重拍在地上,一阵眩晕。

舱里传来几声尖叫。陆续有人从睡梦中惊觉,奔上甲板。

水手长大叫:“保护赫大人!保护长官!全体戒备!快去找赫大人……”

隐约只听赫德呛着水狂吼:“我的文件!咳咳,先抢我的文件……”

轰!

又是一声巨响,掀开一排巨浪,劈头浇在慌乱的人群上,浇灭了蒸汽轮船的大烟囱。

这是赫德出差的官船,虽有火炮,纯属摆设——挂着大清旗的官船,谁敢碰一碰?

一艘快艇疾驰而来,艇上诸人穿清军服饰,甲胄森然,刀弓林立,是一艘号艇。

“长毛匪军在攻上海县!”

号艇上的人劈开喉咙大喊,“匪军夺了洋船洋炮,正在负隅顽抗!上海道台有令,所有官民船只速速回避,以免炮火误伤!”

喊的是苏北方言,一船广东人谁都没听懂。

第三枚炮弹正落在轮船船尾。桅杆上的电灯啪的熄了。林玉婵只觉一阵热浪袭来,紧接着咔咔断裂之声不绝,脚底的甲板仿佛成了脱线风筝,在巨浪中自由翱翔。

甲板上的人成了滚刀肉,个个被甩得七荤八素。林玉婵被一头冷水浇个透心凉,死死抱住一根柱子。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喊:“我数一二三,跟我跳。”

林玉婵艰难睁眼。是苏敏官。第一声炮响后,他就从藏身之地跃了出来。没人管他。

“我……我不敢……”

脚下就是黑漆漆的水流,旋转着,像个吞噬一切的黑洞。江水涌入船舱,发出沉闷奇怪的响声。

苏敏官也不太熟悉洋人轮船,摸不清它下沉的规律,只能死死拉着她胳膊,免得她飞了。

“跳下一层!”在刺耳的金属解体声中,他推她后背,下一刻,一块沉重的金属板轰隆落下,刮走了她头上的小白花。

“阿妹!跳!”

林玉婵喘息跟不上心跳,心里知道该弃船了,可生理反应是僵成一根棍,怎么也跑不出第一步。

最好被他推一把……

甲板又是一斜。苏敏官干脆放脱了她的手,直接跃了出去。

林玉婵惊叫一声,这才扑出第一步,探出身,看到他挂在船舷上,飘飘荡荡,单手解下一个什么东西,朝她挥舞。

“这叫洋水浮!橡胶制成,遇水不沉!新式轮船都有装备!”他大喊,“阿妹,下来!”

林玉婵呆了那么一瞬间,看着那涂成蓝白相间的橡胶圈,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服。

又被古人看笑话了!船上现成备着十几个救生圈,她一路上完全没注意!

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

林玉婵从江水里冒出头,大口喘气。

这跟游泳池太不一样了!江水冰冷浑浊,轮船侧翻的旋涡刮到她身边,把她往下拽。

好在有“洋水浮”——哦不,救生圈,英国原装进口,就算套只小猪进去都能稳稳浮着。

苏敏官从水中冒头,借着救生圈的一点浮力,抹开了眼前的水滴碎发,认真地看了看林玉婵苍白的脸蛋,确认没受伤,忽然忍不住笑了。

“总听船上人说,小寡妇胆子大,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他音量正常,但在江水滔滔声中也只算得上耳语,“这橡胶玩意这么小,寻常人可不敢把身家性命押在它身上。”

林玉婵心说过奖,救生圈这东西我还是挺熟悉的。

但她当然不能这么说啦,想了想,认真言道:“因为我相信你呀。”

给小少爷随口戴个高帽,反正零成本。

他一怔,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忽然一头扎进水里。

林玉婵:“哎……”

至于吗,这么不禁夸?

轮船已经完全侧翻,死样活气地浮在江里,像一条入网的大鱼。

船上杂物在水面上乱飘。木箱、书本、衣物、还有厨房里的冷热食材,此时不分你我地混成一堆,随着水波,漫无目的迁徙。

苏敏官推来一扇船员宿舍里的木床板,又把救生圈拴在旁边。

“上来,”他强势命令,“水里冷。”

冬日的黄浦江美丽冻人。林玉婵哆嗦着嘴唇,乖乖被他抱上去。

由于惯性,不小心撞到他怀里。听他轻轻抽口气。

林玉婵赶紧离远点,自己掌握了平衡,问他:“伤口还疼?”

苏敏官绷紧了眉,忍过那股劲,才哑声说:“比你拿盐水冲的时候好多了。”

还记仇呢。

好在这里是江中,不是大海。没有汹涌巨浪,江岸也离得不远。

没多久,炮击声渐渐弱了下去,看起来战事进入尾声。太平军夺来那艘军船,很显然不太会用,放了几炮,随即被清军截住,转弯转得急,迅速倾覆,搁浅在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