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第10/11页)

他被自己,被那栋大楼,也被那座刚刚离开的监狱弄得心情压抑,他开上干道时转向了远离市区,而非通往市区的方向:他要开着他的车去兜风。他从封闭的景观之中开过,痛苦地回想起那片随和包容的群山,温柔绵延在东方和南方,那片舒适自在的土地,它是如此遥远,远得好像不存在一样。这里的一切都缄口不言,刻板吝啬,百无一用,一无所有。

去往动物园的路程开了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往那里走。露易斯说过它整个冬天都开着。

等他到了入口,白昼已经所剩无几:他要在一片黑暗之中开车回去了。他只能短短地参观一下,他可不愿意在他们锁门的时候被关在里面。他把入场费付给售票亭里那个戴着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然后把车开上空荡荡的车道,透过一侧的窗户,匆匆扫视一群群的美洲驼和牦牛,关着西伯利亚虎的围场里只能见到老虎可能的藏身之所。

在水牛园里他停下车走了出来。水牛正在铁丝围栏附近吃草,可他一接近,它们却抬起头直盯着他,然后打了个响鼻,穿越深及腰腿的雪堆,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他沿着栅栏艰难跋涉,不去在意风势渐起,钻进他厚重的大衣,冻得他浑身冰冷,血液从他的脚趾向后退去。细瘦,凶险,扬风吹雪的手指正缓缓爬过街巷;回去的路上他得留心积雪。他想象着雪花冉冉上升,沿着巨大的弧线倾泻而下,一波一波地盖住这座城市,每间屋子都是一个小小的中心,用人造的温暖挡霜御雪。幸得电厂和煤气厂的恩典:要是有一颗炸弹、一场灾祸降临到它们各自头上,那些屋舍就会像眼睛一样闭上。他想起所有那些他勉强算是认识的人们,他们将要如何面对那样的灾难,劈开家具充当柴火,直到克服严寒。他们是如何已然在面对它,那一家韩国人的鱼在晾衣绳上翻动飘飞,俨然象征反抗的银色大旗,楼下那个女人对着暴风雪尖声高唱走音的《微声盼望》,保罗穿着他那套不堪一击的劣质民族主义盔甲,房东太太把她那块插着假花的肥皂像火炬一般高擎在空中。可怜的露易斯,他现在理解了她之前一直竭力想做的事:那个密封闭合又自给自足的圆圈的要义,并非它所包含在内的东西,而是被它排除在外的才对。他自己继续为人的努力,徒然的事业和无果的爱情,等它们都被耗尽的时候会怎样呢,他还会剩下什么呢?温暖的橙色墙壁上几棵黑色的大树;而他把一切都漆成了白色。

他冻得头晕目眩,靠到围栏上,额头枕在戴了手套的手上。他正在狼圈跟前。他记得和露易斯一道来过这里。当时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希望狼群会朝他们跑过来,可它们始终待在远处。有三头狼此刻倒是在围栏附近,躺在窝里。一对老人,一男一女,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灰色大衣站在狼群附近。他之前没有看到他们,身边并无车辆经过,他们肯定是从停车场步行过来的。狼的眼珠是灰色的,略带微黄:它们隔着栏杆朝外望他,既警觉又平静。

“它们是灰狼吗?”莫里森问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股冰冷刺骨的湍急气流突如其来地灌满了他的全身。

那个女人缓缓地转向他:她的脸庞是一片模糊的皱纹,她的双眼从这片皱纹之中盯着他看,蓝色的,冷若冰霜。

“你是这附近的人吗?”她问道。

“不是,”莫里森说。她转开了头;她继续透过栅栏端详着那些狼,鼻子朝着风口,短短的白色皮毛,边缘被吹乱了。

莫里森循着她一动不动的目光:它正在讲述着某件事情,某件与他无关的事情,一件只有余下的一切都被彻底结束并丢弃不顾之后才能学会的事情。他的身体失去了知觉;他左摇右晃。那个年长的女人在他的眼角膨胀开来,扑闪着,抖动着,接着似乎消失了,而大地则在他眼前展开。一路向北延伸,他觉得自己能看见群山,银装素裹,峰顶在落日的余晖中光芒耀眼,继而是层层叠叠的密林,随后是贫瘠的寒土和荒凉结冻的河流,还有远方,如此迢遥乃至极夜已经降临的地方,冰封的海洋。


[1] 玛格丽特·艾维森(Margaret Avison,1918—2007),加拿大女诗人。

[2] 即《拉美莫尔的露契亚》(Lucia di Lammermoor),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Gaetano Donizetti)1835年创作的三幕歌剧。故事背景设在17世纪的苏格兰,贵族少女露契亚爱上敌对家族继承人埃德加多的故事。

[3] 1960年代美国因越战大规模征兵,但大学研究生院在读学生可免服兵役。

[4]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天真与经验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