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第15/22页)

黑五类被单列押进会场,浩浩荡荡。进去之后,排成三列,双足并拢,双手垂直,压在裤缝边,腰弯着头低着。颈上那二十多斤的牌子,便全都压迫在颈子上。高帽子使人改变了重心,整个人随时都有向前仆倒的可能。为了不使自己倒下,不得不将身体往上撑。可是,往上撑的结果改变了身体弯曲的程度,便被认为是不肯低头认罪,随时可能引来一场暴打。站在这里,方子衿才意识到当初自己只是蹲着而没有席地而坐是何等大的错误,站了才十几分钟,双腿便已经累了。二十几分钟,开始出现麻痹。到了后来,似乎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

那时,方子衿还有一种期待,毕竟快中午了,造反派也是人,不是钢铸铁浇的,他们也要吃饭,因此,这个会应该不会开太长时间。

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是公开审判,被判的有七八个人,多半都是现行反革命。判得最重的是彭陵野,以造反派的名义搞民族分裂,是社会主义的叛徒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叛徒,他又伪造中央文革文件蒙骗群众妄图达到个人的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十年。方子衿因为容留窝藏和知情不报,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给人民群众监督改造。

听到这一审判时,方子衿天旋地转。以前说某某是坏分子,那还只是造反派或者某个组织说一说,不会记在档案里。可现在是万人大会公开宣判,判决书上盖着中级人民法院的大红印章。这个判决是要跟着自己走一辈子的,即使自己死了,也会以文字的方式,记载在子女的档案里。方子衿在心里绝望地叫道,哥,这一辈子我和你再也没希望了,等着吧,下辈子,我一定要托生个好人家,我一定会去找你。那时,方子衿两眼一黑,整个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她的身子还没有落地,身后的两个造反派执法队员立即伸出手,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她便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行尸走肉般立在严冬的寒风之中。

宣判结束了,批斗会还没有开始。造反派要去吃饭,黑五类仍然留在广场上示众。执法队员被分成了两批,一批已经吃过饭的,替下了上午那批,继续监视这些黑五类。下午的会刚刚开始便出现了意外,原县人大的一名副主任,又有高血压又有糖尿病,哪经得起这不吃不喝不拉硬站?台上刚刚宣布批斗大会开始,第一个上台揭发批判的成员正唾沫横飞地在那里念着东风吹战鼓擂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是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之类的开场白,这位副主任一声不吭倒下去了,身后的两个执法队员连忙伸手去拉他。可是他的身体死猪一般沉,两个执法队员根本拖不住,反而和他一起仆倒在地。待两人从地上爬起,再去拉副主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迷过去。最初执法队员还以为他是装死,拳脚并用一顿暴打,见他丝毫没有动作,才意识到问题严重。

这位副主任很快被拖走了,会议继续进行。可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倒下一个。一两百个被批斗对象,一个一个地斗根本没有时间,因此只是选择一些重点人物作批判发言。朱三经上台批判彭陵野。朱三经的发言彻底撕毁了方子衿对自己的信心。原来,彭陵野在和她结婚之前,就已经和几个女人谈恋爱,并且令其中两个女人堕胎。和她结婚之后,他还长期和一些女人保持着异常的关系,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批斗会结束,大游行开始。黑五类们已经站了几个小时,双腿早已经麻痹肿大,哪里还能行动?造反派早知道这些,特别安排每人两个执法人员,由这两个人架着他们拖着他们。游行队伍每走到一处都有人围观,那些人不知是真愤怒还是假愤怒,向他们扔石头吐口水。方子衿一个有洁癖的人,此刻却是满身满脸污浊的痰液。对于她来说,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意识深处只有唯一的存念,那就是彻底的绝望。从此以后,她和白长山之间,所有的纽带都断裂了。

日头白惨惨懒洋洋地终于隐没了,薄暮青纱般舒卷而来。执法队员已经精疲力竭,游行队伍却仍然豪情万丈。苦等苦盼的总指挥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万人大游行最后在只剩下几百人的时候,总算是散了。黑五类和执法人员站在路边等待前来装运他们的汽车。可以将牌子和帽子取下来了,可他们的手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根本抬不起来。最简单的方法是将头向下一低,高帽子肯定从头上滚落,再将头低一些,挂在颈上的牌子,也一定能卸下来。然而这样干,就是对这高帽子铁牌子的大不敬,说不准会被安上什么罪名。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能够找到生存的方法。手肿得没法抬起来,他们就用上了自己的嘴。这一整天,只有这张嘴是最闲的,既没有吃也没有喝还没有说,此时派上了用场。一个人将头低下来,另一个人用嘴咬住高帽子的顶尖,将这个人固定。再一个人用手解开系袢,用嘴的人将帽子叼下来。放好了帽子,又用嘴去叼牌子。此时,人得躬下身子,双手撑地,帮忙的人便用嘴伸到后颈去,叼住那根挂牌的绳子,将牌子从对方颈上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