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哥,我还愿了,我还愿了(第5/20页)

方子衿首先走近的是一个用手捂住左眼的男孩。孩子十五六岁,由两个同学搀扶着。他用一块布捂着自己的左眼,那块布被鲜血染红了,血还在往下流,使他整张脸全都是血,衣服上面也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她走过去,让他放下自己的手,又小心地揭起那块不太干净的布,被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吓了一大跳。这孩子的左眉骨不知被什么削掉了一块,左眼珠已经突出了眼眶。她想,他们还是孩子,如果他们的父母见到,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

她问,这是怎么弄的?一个红卫兵小将说,他们去偷袭灵工司总部,想将县委县政府的公章抢回来,没料到中了埋伏。另一个红卫兵说,阿姨,快帮我们治吧,我们的人不够,我们还要去支援他们呢。许多轻伤的孩子包扎过后,又投入战斗了。天亮后,全县其他的红卫兵组织听说此事,纷纷赶去增援。灵工司顶不住,主动撤了出去。第三天,方子衿正辅导女儿的功课,一群红卫兵高喊着口号来到她家。她已经几次和那位女领袖打交道,觉得应该算是熟人了,便笑着和她打招呼,说,革命小将同志,你们有么事吗?

女领袖停在方子衿面前,围着她转了一圈,将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一番,然后问,你叫方子衿?方子衿说是。女领袖问,彭陵野是你么人?方子衿犹豫了一下,说是我爱人。女领袖突然大声地问,你爱人呢?他在哪里?方子衿说不知道,有一个多月没回来过了。他们像审犯人一样,将方子衿审了半天,又走到方梦白面前,问道,小妹妹,你知道你爸爸在哪里吗?方梦白说我没有爸爸。红卫兵小将倒是愣了,说你怎么没有爸爸?彭陵野不是你爸爸吗?方梦白根本不顾母亲的感受,态度坚决地说,他不是我爸爸。女领袖似乎懒得再费唇舌,一挥手,小将们一哄而上,开始翻箱倒柜,将方子衿的家掀了个底朝天。

后来方子衿才听说,他们是想抄到被彭陵野夺走的那些大印。彭陵野的灵工司被红卫兵驱散,彭陵野带着大印和被他们押起来的县领导,和灵工司的骨干一起躲到了什么地方。红卫兵没有抄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却抄到一些线装书。方子衿再三向他们解释,这些都是医学著作。红卫兵说,只要是线装的就是封资修,就应该销毁。

红卫兵一把火烧掉了项钦羊留给她的那些书,也烧醒了方子衿。白长山给她的那些信,她一直保存着,如果被搜到,可能会给自己惹下巨大的麻烦。这些信,她收藏在医生办公室的柜子里,装在一只木箱中,有满满的一箱子。当天,她便将那些信拿回家,坐在灶前,一边读着那些信,一边往灶里扔。许多信她实在舍不得烧掉,便放在一边。坐在灶前,看着炉膛里火苗蹿动着,她的心也随之摇摆不已。她觉得,被火烧掉的不是普通的纸,也不是普通的纸上写着的一些方块字,而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灵魂此刻就在火苗上跳舞,在接受凌迟之刑。用了几个小时时间,将第一批信烧掉,看看那些实在舍不得烧的,还有一百多封。她不得不从中再减一些,减来减去,也只减了四十多封,仍然剩下接近七十封。其中有些是白长山在朝鲜时写给她的信,没有涉及私人感情的,即使被查到也不犯讳,留下来应该没有问题。可有十几封,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人看到的。

经过两天思考,方子衿终于想到一个好的收藏方法。中衢女人有一种特殊的针线包,被她们称为书包,是用布以及牛皮纸制成的。先用碎布一层层地粘贴,粘成约五十公分宽、一米五长的布帮子,在一面粘着漂亮的花面,另一面粘上叠成方形的纸袋。纸袋一共有六排,里面可以放置各种针线纸样。用那些纸袋来装这些信,再好不过。可那毕竟容易查到,方子衿不放心。她将背面的帮子做了个夹层,把所有的信仔细地平铺好,藏在了里面。

在她看来,如此一来,整个灵远县,除了彭陵野,再没有别人知道她和白长山的事了,即使彭陵野,也不可能找到她和白长山交往的证据了。可她怎么都没料到,随着形势的快速变化,他们的这段恋情还是被红卫兵造反派揭了出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后,红卫兵组织内部出现分化,一些黑五类灰五类被清除出了红卫兵队伍,另一些红卫兵见弄个总司令之类的职务很容易,便拉拢三五个要好的同学,站在操场上振臂一呼,一个新的造反派组织就成立了。有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的,有叫二七战斗队的,有叫五一六战斗队的,还有革命红卫兵战斗队、盾牌红卫兵战斗队、红色恐怖赤卫队等等。这种分化,削弱了红卫兵的力量,灵工司因此有了死灰复燃的客观条件,同时,另一个造反派组织抓住了这次机会,异军突起,它就是卢瑞国参加的灵远工人阶级革命大联盟,简称灵革联。这个时期,红卫兵组织主要以揭隐私、深挖隐藏在革命队伍之中的阶级敌人以及腐化堕落分子为主。今天,盾牌战斗队从某领导的档案中发现,他曾经被国民党俘虏,于是贴出大字报,声称挖出了一个叛徒。明天,金色赤卫队便挖出一个内奸。大字报铺天盖地,最初主要是揭政治隐私。可小小一个县城,政治隐私毕竟有限,于是,红卫兵们便开始揭生活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