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17(第2/4页)

“卡塔莉娜小姐,我……我有点担心……”贞之助用英语结结巴巴地说,“……您……没料到……我们……今天晚上……会来……”

“为什么呀?”卡塔莉娜眼睛瞪得圆圆的,用流畅的英语说,“今天晚上我们家招待诸位,我一直等候你们光临呢!”

挂钟敲八点,卡塔莉娜起身朝厨房走去,只听得一片叮咣乱响,她手脚麻利地把各种东西搬进餐室,然后把他们三人请了进去。贞之助他们看见了摆在桌上的各色冷盘,有熏大马哈鱼、咸鳀鱼、油焖沙丁鱼、火腿,还有干酪、咸饼干、肉馅饼以及好几种面包,全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出现在眼前,桌子上几乎摆不下了。见此光景,他们总算放下心来。卡塔莉娜一人忙个不停,光红茶就给他们沏了好几次。早已腹内空空的三位客人,不引人注意地迅速地吃着,菜肴太丰富了,又加上卡塔莉娜不断布菜,他们很快就吃饱了,时不时把吃剩的食物偷偷丢给桌子下的博里斯。

这时,外面咯噔一声响,博里斯向大门飞跑而去。

“像是老太太回来了……”妙子小声对二人说。

走在前面的老太太拎着五六包买回的零碎物品,飞快地走进大门,消失在厨房里,随后,基里连科带着一位五十来岁的绅士走进了餐室。

“晚上好!我们已经在叨扰了。”贞之助说。

“请便!请便!……”他一边点头一边搓着双手。就西洋人而言,基里连科是个矮个儿,体格纤弱,长着羽左卫门[29]型的长脸,两颊让春夜的寒风吹得通红,他和妹妹用俄语交谈着什么,日本人只能听出“妈妈奇卡”这个词儿,估摸应是俄语“母亲”之爱称。

“我和妈妈在神户碰头一起回来的,还有这位——”基里连科拍着那位绅士的肩膀说,“妙子女士认识吧,我的朋友渥伦斯基先生。”

“啊,我认识……这是我姐夫和姐姐。”

“是姓渥伦斯基吗?《安娜·卡列尼娜》里面有这么一位人物。”贞之助说。

“啊,是的。您读的书可真不少。您读过托尔斯泰吗?”

“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日本人都很喜欢。”基里连科对渥伦斯基说。

“小妹,你怎么认识渥伦斯基先生的呢?”

“这位先生住在附近一个叫夙川住宅的公寓里,特别喜爱孩子,无论谁家的小孩,他都喜欢,说起‘喜欢小孩的俄国人’,在这一带还很有名呢。谁也不叫他‘渥伦斯基先生’,而叫他‘科朵姆斯基[30]先生’。”

“他的夫人呢?”

“没有夫人。好像有一段伤心的经历……”

渥伦斯基先生的确像爱孩子的人,性格温和,似乎有点怯懦,凄凉的眼神隐含着微笑,眼角有几丝皱纹,默默地听着对自己的议论。他比基里连科个头要大,肌肉紧绷,皮肤像是让太阳晒成的茶褐色,头发浓密斑白,瞳仁漆黑,看上去近乎日本人,有几分像是当过海员似的。

“今天晚上悦子小姐没来吗?”

“是的,她有很多作业要做……”

“太遗憾了!我告诉渥伦斯基先生,今天晚上要让他看一位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才把他带来的。”

“哟,真是对不起……”这时,那位“细老太太”进来打招呼了,“我,今天晚上我细(是)非常高兴……妙子小姐的另一个姐姐,一个小的小姐,为什么没有来呢?”

贞之助和幸子听见这个“细”字,觉得一看妙子就会憋不住笑,于是尽量不和妙子目光相对,但是看到妙子目不斜视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忍俊不禁了。虽说是老太太,但她并不像常见的那种肥胖的西洋老妪,背脊挺拔,脚踏高跟靴,两腿苗条优美,走路时踩得地板咚咚直响,像鹿一样轻快地——说粗暴也不过分——走来走去,看她这模样不由使人想起妙子说过的她在溜冰场上的飒爽英姿。她张口笑时,才知她掉了牙齿,从颈到肩的肌肉已经松弛,脸上也布满了小皱纹,但是皮肤白皙似雪,远处看来,这些皱纹和松弛的肌肉并不怎样明显,看上去要年轻二十来岁。

老太太把桌子拾掇一番后,又把自己买来的生牡蛎、鳟鱼子、酸黄瓜、猪肉鸡肉肝脏等灌肠,还有几种面包,重新摆到桌上,最后又端出酒来。有伏特加、啤酒和装在啤酒杯里烫热了的日本酒,他们先后劝客人喝各种酒,俄国人中只有老太太和卡塔莉娜爱喝日本酒。果然不出所料,桌子周围坐不下,卡塔莉娜靠着没生火的壁炉站着,老太太一边忙活,瞅空儿从人们背后伸出手来,又吃又喝的。因为刀叉不配套又数量不足,有时卡塔莉娜干脆用手抓食物,偶尔被客人看到了,卡塔莉娜便羞得满脸通红。贞之助他们竭力装作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