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宝镜熠熠天目透,渌水悠悠蒙顶香(第5/7页)

青阳羞笑道:“妾身不过‘但手熟尔’。”随又接道:“正念虽要提起,杂念却要放下。品茶便品茶,不得再念着过去、将来之事。有一放必有一提,万缘放下之时,便是正念单提之时。这一放一提,即是万法归一,放之又放,至于放无可放之时,便可由茶悟道了。”

光波翼听罢拱手微笑道:“不想对面竟是青阳禅师。”

青阳脸上微微一红,道:“都是道听途说的话,妾身拿来班门弄斧,让两位公子取笑了。”说罢看了黑绳三一眼道:“一直未闻墨公子金言,想必墨公子必是不露相的真人,可否请墨公子指教则个?”

原来青阳阅人颇众,却从未见过如此俊雅的两位年轻公子。来此品茶人中,正如那小二所说,大多是慕着青阳的美色而来,纵有真为品茶而来者,见过青阳之后也不禁见色忘茶,草草跟青阳应酬两句之后,便忍不住开始轻言相戏,哪有心情听青阳详说她的茶道,这茶道早已变作了色道。但从这两位公子身上,却丝毫看不出浪荡之气,眼中也丝毫不见淫靡之色。特别是这位墨公子,自见面以来,口中竟从未吐过一字。青阳不禁大为好奇。

黑绳三道:“在下粗鄙,哪里懂得茶道?”

青阳道:“公子何必自谦?除非公子嫌弃妾身鄙陋,不肯赐教。”

黑绳三轻轻摇头,微笑道:“也好,在下虽不懂茶道,从前却听一位高人略讲过一些,今日不妨拣记得的,转述一二。”

青阳喜道:“如此甚妙,多谢公子。”

黑绳三道:“有位孙先生曾说过,茶道本是极为平常一事,禅家吃茶,皆因爱它能够清醒神智,防止坐禅时陷于昏沉。吃茶既成禅家惯常之举,则少不得常以吃茶教化弟子、策励学人。有学人既得益于茶,故冠之以道字,以示因茶悟道。后世禅法既盛,世人仰慕有加,上至公卿,下及白衣,谁人不会说得个三二则公案,一两句禅语?然而终究明佛法者少,会祖意者鲜,禅语、公案往往成了人们用以抬高自己的谈资罢了,藉此或可遮掩些身上的世俗气味。茶道亦正好投了人们所好,既沾了禅、道的清高,又不乏世间的乐趣,故而后人非但大加推崇茶道,并将之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实禅家行住坐卧无不是禅,无不是道,岂但吃茶可以悟道?吃饭、走路皆可悟道。岂但有茶道,也当有饭道、衣道、行道、坐道、睡道。是以茶道重在道,而非在茶。若是过于拘泥于茶、拘泥于烦琐形式,只一味讲求考究茶、水、用具等等,如此则与追求华服美食的俗人何异?不过是将俗不可耐的享乐之举换了个体面道具而已。”

青阳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绳三,此时方开口问道:“照那位孙先生所说,妾身适才所做、所言皆如东施效颦一般,徒为明眼人笑柄耳。却不知如何才算得真正的茶道呢?”

黑绳三拱手道:“姑娘适才所讲,字字皆是珠玑,在下虽不懂佛法,也听得出姑娘所论尽是深妙之理。这些话,又岂是世上那些矮子看戏之语可比?必是古德点拨学人的话,理当称之为茶道。孙先生如此说,也为纠正时人之偏弊而已。只不过姑娘所说的茶道,对于不明佛理之人仍同天书,对于真正爱禅向道的初机学人也只怕无从入手,得其意趣。”

(按:“矮子看戏——随人喝彩”是古歇后语,因矮子在人群中看不见台上表演,故而只能听见别人喝彩时随着大家一起叫好,以显示自己也看见表演了。比喻不明事理本质,徒自模仿外在,自欺欺人。)

青阳问道:“那孙先生的茶道如何说?”

黑绳三端起茶盏吃了口茶,说道:“亦如姑娘所言之四功。简而言之,吃茶之时,只管吃茶,苦时知它是苦,甘时知它为甘,却不分别是苦是甘;冷时知冷,烫时知烫,亦不分别是冷是烫。关键在于心中澄明,无所分别,一切尽觉知,一切无分别,如此方知茶的真滋味,如此亦自能举手投足无所乖违,却也不必手舞足蹈。”说罢三人皆不禁一笑。

黑绳三又道:“孙先生还说,禅门最重‘当下’二字,所谓茶道,最要之处即是让人体会当下而已。茶不过为一助缘,或形色、或香气、或滋味、或冷热,觉知历历而无分别之时即是住于当下,当下即近道,如此方为茶道。吃饭、穿衣、行路、睡眠,亦同此理。住于当下日久,心境愈澄愈明,直如禅家所云,如银盆盛雪般相似,此时若遇契机,便可豁然悟道,此乃禅门入手方便。茶道不过以茶为例,述其修道之日用手段,若能明此,则一切尽可为道,若不明此,则茶道亦非道。”

光波翼拊股赞道:“好!果然是孙先生的口气。”